“欠了人情就要還的,我知道他做的什麼打算,還一份人情是還,兩份人情也是一樣還,於是我求他也把勤之救出來。”
“趙家俞是有老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聽說丈夫要娶個妓子,不哭也不鬧,回娘家住了兩天,再過幾天我見他,便是被嶽丈打得一身傷。堂堂一個師長,跪在地上被打,就這麼硬挺著,磨到家人都默許為止……說我不感動是假的,我幼時家貧,父母也沒有,早早將我賣了,沒有人為我跪過,他是第一個。”
“我嫁進去日子過得也不差,就是怕她老婆欺負我,所以故意裝作一副厲害的樣子,沒想到人家根本也沒拿我當回事,我想那就不要演了,還是做回自己,立馬就有人嚼舌根說我做作,再怎麼裝也裝不出大奶奶那份正統人家的賢良淑德,我一聽,樂了,行唄,什麼樣兒不是活,淩厲些活得也痛快。”
李姐兒這樣說著,覺得口渴了,就停下來喝口茶。
海二少道:“王秀才是不是……恨了你?”
李姐兒沒答,隻笑笑,說:“二少,我不能再耽誤他了。”
海二少看著李姐兒描畫得精致的眼,裏頭盛滿了憂傷。
“從前我跟他在一塊時,總聽他說哪裏傳來什麼進步思想,又對那些個革命分析得頭頭是道,我不懂這些,我隻想,若是能跟他在一起,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後來的事你也知道,還拖累了你,我是真的對你愧疚。勤之這個罪名,要關,也許關個好久,到時候他拿什麼去追求他的理想,我想了又想,我幫不了他,唯一能幫的,也許隻有這一把。”
“二少,這話我其實不該對你說。你命好,沒嚐過被兩塊錢壓得沒有自由身的滋味。錢,真是個好東西,又真是個壞東西。你有錢我有錢,我們倆叫門當戶對;你有錢我沒錢,這就叫高攀,你沒錢我也沒錢,一對野鴛鴦,羅曼蒂克根本就填不飽肚子,你懂嗎?隻有有錢了,才能叫那些人都住嘴。”
海二少聽著李姐兒喃喃自語,卻覺得聽懂了。
“不管你愛哪個,愛男人還是愛女人,愛妓子還是愛窮書生,有錢了腰板才能挺起來,人家才怕了你,把你當回事兒,不敢說你。二少,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所以啊,所以……” 李姐兒的臉頰終於流下兩行淚,“我現在,不曉得有多快樂,實在是一點兒後悔都不曾有過的。”
海二少告別李姐兒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他的心裏悶極了,尤其是看到李姐兒坐上那輛比莊公館更豪華閃亮的小汽車,車發動,帶來一陣沉沉的轟鳴,然後一路遠去,宛如一場鄭重的告別。海二少心裏知道,也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李姐兒了,以後的以後,不會再有李姐兒,那個人已經成為了師長的太太,出門要帶保鏢的,霸道得很,妝塗得很厚,一眼就能看出來以前不是什麼正經女人,精明的樣子看上去也不好惹,人人都叫她“趙二太太”,沒有人會再喊她“李姐兒”了。
海二少內心軟,這樣想著想著,鼻酸難忍,便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家的方向趕。
打開房門卻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新奇玩意兒,旁邊壓了張紙條,教他夜晚九點打開這“喇叭”,也不告訴他為什麼,隻在左下角留了個“莊”字。
海二少十分好奇,本想直接到莊公館問問莊大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又暗自期盼有什麼新奇事發生,不忍破壞這一神秘,於是隻能生生把這一探究竟的興奮壓下,卻控製不了地一直看他的懷表。
海二少從未感覺到時間過得如此緩慢,一分一秒如同被拉長,盼啊盼,終於盼到了八點五十,海二少照著紙條的指示打開“喇叭”。聽見茲--茲兩聲,一位嗓音甜美的密斯在裏頭說話了。
“夜晚九點,接下來是歌曲節目,甜蜜夢鄉,妙音伴您。下麵這首歌曲送給一位姓海的少爺,點歌的來信祝‘小少爺永遠快樂’。”
接著便傳來悠揚的歌聲,那聲音清亮卻溫柔,似乎要把濃情蜜意細細道來。海二少聽入了迷,也忘卻了白天的傷心,隻覺得整個人被泡在了蜜罐裏,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揚。
“那夜色溫柔,春也變伶俐
你聽那晚風唱,美好的愛情
它悄悄問我的思緒,你要哪裏去
我說甜蜜昏了頭,諾言總輕信
郎說莫懷疑,請你要相信,我們拉著手兒,永遠不分離”
海二少坐在收音機前,將節目聽完,覺得哪首歌也沒有第一首動聽。那歌詞他放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嚼出了酸與甜,又想到了李姐兒,尋常日子這時早該有困意了,海二少卻睡不著,思來想去,套上一件外套,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阿猛睡在院子裏,聽見腳步聲猛地驚醒,又見來人是海二少,便也不出聲,換了個姿勢接著睡了。
夜晚有些涼,海二少跨出海公館,見到同樣披著風衣站在巷子中的莊大少。他就這麼站著,不急不惱的樣子,像是確定海二少會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樣好看。
“好巧。”莊大少說。
海二少卻想起了某個夜晚,王勤之也曾在這條巷子裏牽起了李姐兒的手。世事滄桑,不用等時間的摧殘,或許命運和突變會先一步到來。海二少看著莊大少,心裏發酸,他原先的內心是頂不在意的,愛情本來就是快意恩仇的衝動,不曾想在此刻,竟沒由來的體驗到了一種名為失去的焦慮,好景一刻總短暫,海二少心裏想,於是走上前去抱住了莊大少。
這人的胸膛很結實,海二少靠著,覺得心中不再那麼疲憊。
“我睡不著。”海二少說。
“嗯。” 莊大少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我也是。”
海二少半晌無言,雙手卻抱得更緊。
“小少爺,夜色很美。”
海二少聽罷,不知戳中了內心的哪一處,隻覺得又酸又澀,即便是咬緊牙關,還是流下了眼淚。他隻覺得不安和害怕,李姐兒的遭遇委實觸動了他,深愛的人尚且如此……莊大少那麼好,他舍不得,卻總覺得有些不好的預感,唯有緊緊抱住莊大少,才能使內心平靜片刻。他真希望這桃花孽障能消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感覺到懷中的人渾身緊繃,莊大少鬆開懷抱,看見哭得可憐的海二少,遂即雙眉緊蹙,問道:“這是怎麼了?嗯?”
海二少不知如何解釋,隻能道:“聽了歌,我好高興。”
莊大少:“真如此?不騙我?”
海二少笑著點點頭,淚水卻從眼眶裏滑落,莊大少幫他把臉擦幹,吻上他的唇。能嚐到淚水的味道,鹹鹹的,還有點澀,莊大少卻不嫌,舌頭輕輕舔掉殘留在嘴唇上的味道,然後撬開牙關,輕柔地吻過每一寸,舌與舌之間依偎交纏,像在安撫,給他力量。
分開時莊大少咬了海二少的唇,沒有出血,卻很疼,海二少誒喲一聲,不解地看著莊大少,唇有點紅腫了,透著誘人的光澤,莊大少忍住想再親親的衝動,認真對海二少說道:“下次不許哭了,再哭我還咬你,知道了嗎?”
海二少覺得胸口最後一絲酸澀也消失了,撲進莊大少懷裏,結結實實咬回了一口。
莊大少摸摸滲血的嘴角,並不生氣,笑著罵了一句:“小傻子。”
海二少見他狼狽,快樂得不行,不知死活地又湊上去,伸出舌頭將莊大少嘴角的血舔走。
莊大少眼神發暗,道:“你怕不怕疼。”
海二少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迅速收起了得意的神情,還裝模作樣打了個嗬欠,道:“我困了,大少晚安。”
腳底抹油般立刻跑回了海公館,哪裏還管什麼羅曼蒂克之夜,他怕疼,特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