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說說,怎麼不見他呢?人家可是接連著來找你三天了,你要是再這麼胡鬧下去,又要有人講閑話,說我們海家不曉得禮數。”
“……”
海二少氣結,我不懂禮數?不懂禮數的明明是那位紳士莊大少,哪有人把朋友踩在腳下看在眼底的,哪有人說話尖酸刻薄在朋友傷口上撒鹽的?就他這樣,小姚妹妹還一往情深,喔,說起小姚妹妹,他還因為這個與我吵了一架呢,這個什麼所謂的桃花孽障,可真是煩人!
海二少不理三姨太,兀自坐在椅子上生悶氣。三姨太不過是提了個名字,但這人的好多事情控製不了地在腦袋裏翻轉起來,有時對他挺好,有時又那樣可惡,海二少恨不能從來都不認識這位莊大少,交集越少越好。兩人自從李姐兒那件事以來,一路發生的事,好的壞的,都將他們的交情綁得越來越深,海二少既無法放肆地同以前一樣玩樂,又難以暢快淋漓地說莊大少的壞話,每次怒火中燒總又記起他的好,委實憋屈。
三姨太仍覺得海二少是為一筆銀子發愁,看著他皺得苦巴巴的俊臉,覺得可愛又好笑,於是開口道:“好啦,都說我們家是暴發戶,老盯著那點錢看做什麼,莊大少是個真心值得交的朋友,你若現在沒錢,讓你爹給就是了。十裏鎮兩家大戶的少爺,偏偏因為幾個錢鬧得決裂了,你覺得沒什麼,你爹可丟不起這個人。你說要別的,海家倒要考慮考慮有沒有,要錢有的是,別強了,快些把錢還給人家。”
海二少有苦難言:“都說我沒有欠他錢了。”
三姨太:“嗨呀你這孩子,怎麼油鹽不進呢!你不會是帶著莊大少去賭了吧?輸了多少錢啊?”
海二少木著臉從椅子上起身,然後往床上一撲,臉埋進被子裏傳出悶悶的聲音,聽著好可憐。
“嗚嗚嗚你們怎麼都看不起我啊,我都改啦!早不賭啦!”
“好好好改了改了,你留神著你那手!”
三姨太應著,見二少是真的傷著心了,也就不再多言,轉身走了。到廚房給他煲湯,煲一劑安神補腦的大補湯。
第二日海二少去了趟萬綿城。手好了也就不用再忍受這礙事的石膏了,他要再去見一次凶大夫,讓自己的手重獲自由。昨夜在飯桌上跟爹和哥哥報備了件事,大家都沒什麼意見,海老爺順口問了句:是與莊大少同去麼?
海二少一愣,也不說別的:“不是,我自己去。”
海大少對這不省心的弟弟道:“也好,不必事事勞煩別人。”
海二少往嘴裏扒了兩口飯,沉默著點點頭。三姨太給海二少遞來一碗湯,順便遞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
凶大夫見眼前的小公子有些病懨懨的,對於他口中的“已經好透”持相當懷疑的態度,語重心長地說:“你可不要圖一時鬆快跟我說謊,傷要好好養的,你現在覺得礙事想拆了,以後沒養好,有得你疼的時候,到時候可不能打止痛針了。”
海二少堅持道:“真不疼啦,你拆吧。”
凶大夫又問道:“你哥呢,他今天怎麼不陪你來?”
海二少胡謅道:“今天結婚,忙著娶新媳婦呢。”
凶大夫:……不過短短半個月,這兩兄弟或許是鬧得決裂了。
於是清清嗓子:“咳咳,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你回家還是要好好注意。”
海二少不懂就問:“大夫,西醫也有‘傷筋動骨一百天’的說法啊?”
……
今日凶大夫下手真是很重。粗魯得很。
海二少怕又被凶大夫瞧不起,不管怎麼折騰他這塊大石膏也沒吭聲。
事實上確實是不痛的。可他想起了那日莊大少匆匆忙忙將他送往醫院的樣子,緊張得讓醫生護士以為他得了什麼重病馬上就要命不久矣;又想起聽不得凶大夫瞧不上自己,硬是堅持著給他開了間病房,給了他止疼藥;還有那份八寶鴨,他吃飯挑得很,要這個不要那個,瑣瑣碎碎的要求都沒讓莊大少翻臉,還是好脾氣的把他一口口喂飽——莊大少是真的對他好,哪怕是後來如此冷言相對,兩人關係陷入尷尬境地,他也是真正對自己好過。
海二少不知為何,從小到大,守住一份友情都如此困難。
不知哪件事戳中了海二少的內心,痛得他一哆嗦,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
“你輕點,輕點,太疼了。”
凶大夫抬頭看向海二少,被嚇了一跳,隨即臉色陰沉,大罵道:
“我說沒好就不能拆,你是不是騙我啦?”
海二少哭得滿臉眼淚,眼眶鼻子通紅,可憐得不得了,很有摔傷當天哭得氣勢磅礴的樣子。邊哭還不忘回嘴:“我沒有!真的好了嗚嗚嗚。”
凶大夫道:“那你哭什麼!”
沒人給海二少擦眼淚,很快的,溫熱的鹹鹹的小水珠就劃過臉頰,三兩顆在下頜彙聚,成為較重的淚,又跌到長衫上,暈成一塊小水漬。
海二少老實道:“我嗚嗚嗚,我想我哥。”
凶大夫手上的動作放輕了,語氣也柔和了不少,道:“兄弟哪有隔夜的仇,一會兒把手弄好了趕快回去和好去。”
海二少又道:“嗚嗚嗚他不是我哥。”
凶大夫:“嗨你這個破孩子有完沒完啦?!”
海二少止住哭,手上的負擔也卸掉了。包著石膏的地方比其他的皮膚白了一截,色差太過明顯,好像三姨太過年做的兩色紅糖年糕,兩段紅糖年糕中間夾著一層雪白,看上去香香軟軟,十分美味。海二少卻不滿意,小聲抱怨道:“不好看。”
凶大夫一個眼神遞過去,被瞪了一眼的海二少老實了,也不敢再有什麼話,乖乖向凶大夫道謝,轉身告辭。
凶大夫還不忘在身後囑咐道:“回去記得跟你哥哥和好啊。”
海二少轉身,笑著點點頭。
哭過一場,雖然場所有些不對,但心情覺得輕快了許多。出了醫院的海二少沒有急著回家,先是去德興食府吃了一頓,這次沒有點八寶鴨,或許是第一次是在病床上吃的緣故,海二少覺得這道菜莫名其妙有股藥味兒。於是繞開這道招牌菜點了其他幾道菜,吃得肚子圓滾滾,才起身付賬,又走去三姨太念叨了好久的胭脂鋪,給她和四姨太以及玲佳小姐一人買了一盒胭脂。
經過百貨公司時,櫥窗裏的一套西服吸引了海二少的眼光。鬼迷心竅地進了店,從售貨小姐手中接過衣服,試了試,站在穿衣鏡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莊大少。穿上這樣的西服,看起來有點像是與他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鏡子裏的他,西裝筆挺,將原本就俊俏的臉襯得更加精神帥氣。海二少覺得有些束縛,又從未好好看過自己將腰板挺得直直,如此有精氣神的樣子。鏡子中的少年,仿佛出身於與莊大少他們的家庭相同的環境,從小受過良好教育,從小被人看得起,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新派少爺,至於他身上的那些暴發戶氣質,則在那一刻消失得一幹二淨,再也找不到了似的。
禁不住售貨小姐不斷地誇獎,海二少買下了人生中第一套西服。
手上輕鬆了,肚子也飽了,海二少提起幾盒禮品回了家。
到家已經是黃昏。
對門莊公館掛起彩燈和燈籠,人來人往,不時有穿著入時的男人女人們踏入府中,好不熱鬧。鋥亮的名牌轎車停靠成一排,將原本就不寬的小巷子弄得好擁擠。
三姨太為海二少留了飯,高高興興接過海二少帶回來的禮物,嘴上也連連誇獎“我們二少真懂事,真招人疼”。
見海二少魂不守舍地老是朝門外看,便打趣道:“讓你不理人家莊大少吧,你看,現在想過去看個熱鬧,連個朋友的身份都沒有。”
海二少問道:“莊公館這是幹什麼?”
三姨太道:“你看看這人來人往的,莊公館又打扮得氣派,除了喜事還能有什麼別的事。”
海二少隻感覺有一隻手忽然伸出,緊緊抓住他的五髒六腑。
“喜事……是什麼?”
三姨太笑著拍了拍他:“你這腦袋怎麼一天比一天木,那自然是訂婚啦。”
又見海二少愣住的表情,好心為他補充道:“莊大少和袁小姐嘛,親上加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