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玲佳小姐開口道:“他死了。”
玲佳小姐又重複了一遍,不像是說給海大少聽的,有點喃喃自語的意思。
“鴻卿,鴻卿已經死了。”
海大少聽罷,不久雙眼發紅,極力隱忍什麼似的,脖子上青筋抽動。兩人對坐,無言。很久很久以後,玲佳小姐起身回房,海大少也將電燈關掉,一陣風吹來,將蠟燭熄滅,夜晚吞噬了整個房間,海大少坐在床頭,深深的歎了口氣。
他上一次見到許集慧的名字,是三個月前的一個清晨。那時他剛剛從早餐鋪裏出來,喝了一碗豆漿,吃了三屜包子,早晨的氣溫很冷,溫暖的食物下了肚,喚醒了精氣神,海大少看集市上賣報的孩子冷得可憐,掏錢買了一份報紙。頭版頭條,寫著許集慧的名字,刺殺涯厲省‘總統’未果,盜取機要情報,被公開處決。那一瞬間,肚子裏的豆漿與包子好像統統被冰凍,結成鋒利的棱角,刮得他的胃生疼,海大少在熱鬧的集市中蹲了下來,他覺得一股不舒適的勁兒如同海嘯般向他湧來,四麵八方,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想吐。
這個夜晚,海大少睡得並不安穩,在夢裏,他重新來到了三個月前的清晨,集市上一瞬間沒了人,冷冷清清的,恍惚間,他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那時學校有兩個風雲人物,一個叫薛玲佳,家境優越,待人卻十分真誠,有理想,有追求,一舉一動都是雜誌上推崇的新女性之榜樣;另一個叫許集慧,如同他的名字,是一個頭腦極好,卻無架子的優秀青年,第一次見到許集慧時,是新生的自我介紹,輪到他上台,隻見他先執起粉筆書寫了三個大字。
而後開口道:“同學們,很高興與你們成為朋友,我叫許集慧,字鴻卿,我的理想就是黑板上的這三個大字,願與諸君共同努力,建設我們的新中國!”
21.
海二少起遲了。早晨的寒意甚濃,海二少從床上驚醒之後哆哆嗦嗦從衣櫃裏挑出了一件最新的褂子穿上,衣服上了漿,穿上挺拔又精神。海二少對著鏡子欣賞好一會兒,才晃過神來一般急忙轉身前往飯廳。
一家人早已坐整齊,四姨太正為海老爺添第二碗稀飯。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大家夥兒抬頭看來人,眼神裏充滿著疑惑。
三姨太放下筷子疑惑道:“老二怎麼起得那麼早,可是又有什麼急事?!”
實在不怪三姨太大驚小怪,平日裏吃早餐的時候,海二少還在榻上睡得香甜。早些年海老爺“矯正”過幾次,帶著海大少一塊把床榻上呼呼大睡的海二少叫醒,規定一家人都坐在餐桌前才可開飯。父子倆脾氣都不算好,三姨太高瞻遠矚,威脅他倆不許使用“武力”,於是害得海大少連著五天上班遲到,一個月的獎金全都泡了湯,回家後掄起胳膊揍了海二少一頓。海二少細皮嫩肉,最怕痛,遭了打,記了疼,不敢再賴床,可人是到了飯桌,魂卻不知飄到哪兒去,兩眼無神,目光呆滯,看得三姨太直叫心疼,沒兩天眼下就添了一輪烏黑。海老爺心灰意冷,直歎孺子不可教,從此之後也就由他去了,三姨太倒是忙前忙後,逼著海二少喝了幾天大補湯,看著那黑眼圈消下去才終於放了心。
海公館的早餐是習慣沒有海二少的,看著海二少打扮得漂漂亮亮,意氣風發的樣子,幾個人麵麵相覷,不知又出了什麼新幺蛾子。
海二少卻不當回事,笑嘻嘻坐下,看來心情極好,吩咐下人把剩下的最後一塊蛋糕拿上來。
“我今日約了莊大少一起去萬綿城看電車。”
三姨太這才舒了口氣:“這是好事,老二,你多跟莊大少學學,人家有學識又有見識,等咱們開了眼界,做了那個什麼‘紳士’,指不定有多少姑娘喜歡呢。”
海二少一門心思放在電車上,聽了個囫圇,也就爽快應下了。
海老爺尤為滿意,老臉也舒展了不少,讓海二少趁熱喝碗稀飯。
海二少卻皺眉道:“白稀飯配蛋糕?我可從未聽過,我見莊大少吃蛋糕,總是配茶或者咖啡的。”
海老爺瞪眼:“哪有人大早上喝咖啡那補品的?再說你這蛋糕小小一塊,填肚子哪裏夠?”
海二少強起來:“我要學就學個十成十,莊大少不配稀飯,我也不配稀飯,我堂堂男子漢,餓不著!”
四姨太難得鼓起勇氣幫腔,對海老爺道:“孩子剛起,怕是沒有胃口,硬讓他吃也吃不了多少,就隨他吧。”
海老爺得了個台階下,也就不再說話了。
海二少吞掉一口甜蜜,發現大哥與玲佳小姐今日尤其沉默,特別是海大少,眼底發黑,精神明顯不足,遂開口問道:“哥,你這是和玲佳姐吵架了?怎麼氣色這麼差呀。”
近來海洗榮總不愛在家吃飯,將玲佳小姐一個人扔在屋裏,對於肚子裏的孩子,更是表現不出關心。發誓做傳統女性的三姨太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玲佳小姐有孕,三姨太平時牙尖嘴利,到了此刻也不知如何開口發問,每日看見挺著肚子的玲佳小姐孤孤單單,心裏便開始痛罵海大少這個沒有良心的小王八蛋起來。海二少向來嘴快,此刻見海二少開口問了,立馬也摻了一句嘴:“是啊,年輕人有架吵難免,好好說不久沒事了嗎,洗榮你看這就是你的不對……”
誰知海大少卻放下碗,扔給眾人一句“我吃飽了”,就起身出了門。
玲佳小姐麵色發白,氣氛一時僵著,海二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海公館門口傳來喇叭聲。
海二少心裏歡喜,往外看,正是莊大少,也不顧一屋子的尷尬氣氛,將最後一口蛋糕吞下跑了出去。
莊大少在車旁等著,為他拉開車門,又坐在他旁邊,吩咐司機開車,海二少隻覺得腳底有什麼轟隆隆震動,汽車已經跑出去了老遠。
海二少昨夜睡不著,他從未見過真的電車,興奮使他頻繁翻身,腦袋裏相當清醒,絲毫沒有睡意。幻想過電車有多大,明日人群有多熱鬧之後,又開始為明日如何與莊大少打招呼而焦躁,他鮮少為這些小事煩惱,昨日卻真的上了心,細細想來好像什麼寒暄都有欠缺,例如直接說“早上好”未免顯得太過生疏,而直接問“昨晚睡得如何”,又好像過於親切,他怕莊大少會在意,再說,保不準會讓他看起來輕浮呢。海二少的腦海中相當忙碌,等到真的沉沉睡去,天色已經漸亮。
此刻海二少哪裏還記得昨晚到底確定了怎樣跟莊大少打招呼,真皮沙發軟和,窗外的景色匆匆掠過,海二少又開始拘謹起來,他沒想到汽車這樣便利,也沒想到這個“鐵盒子”坐進去如此舒適——這也是他第一次坐汽車,上了漿的褂子也因為緊張,被手揪出了一道道褶皺。
莊大少看著身邊的海二少,覺得有趣,這人天真直爽,不會隱藏情緒,心裏想什麼,臉上就這麼直接反應出來。莊大少見他可愛,也縱容著平日不會出現的壞心眼——他故意不理海二少,想看看這人到底什麼時候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與他開口。又發現海二少粗心大意,嘴角還留著一點蛋糕的奶油,隻有很少一點,卻因為莊大少“細心觀察”的關係,變得很是顯眼。
湊近海二少,低聲道:“你今早吃了蛋糕?”
兩人的距離一下被拉得很近,空氣裏好像能捕捉到一絲親昵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