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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大少進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本來安靜坐著的一家人像是突然打開了某種開關,臉上終於帶上表情,顯得立馬活潑了起來。三姨太率先起身招呼莊大少入座,又眼尖地發現莊大少手中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這樣家境殷實品味上等的洋派公子挑的禮物肯定不差,心頭高興,就更顯得熱情起來。海老爺則是真真感謝莊大少的救子之恩,一張老臉罕見地帶上了慈祥的神色,又因為嘴拙,不知說什麼好,隻能對著莊大少微笑。莊大少見到這樣熱情的陣仗,反倒開始覺得緊張。

此刻更緊張的也許是海二少,自從那天海大少點醒了自己後,二少忽然開了竅似的,越發覺得莊大少看著順眼。前兩天三姨太說莊大少會來做客,他就總想著要穿哪件衣服,要怎樣說話,才能改掉從前莊大少心中那個粗俗的形象。好不容易到了今天,站在莊大少麵前時,建立了一上午的自信好像又忽然沒有了,在鏡子麵看反複看覺得甚是滿意的衣服花紋,也變得土氣起來。於是顯得相當拘束,思來想去也隻憋出一句:你來了?

耳邊響起三姨太藏不住的喜悅聲音,“莊大少你看,你來就來,還帶什麼禮物……還怪沉的。” 邊說邊往自己懷裏收。

莊大少也不介意,道:“今日受三太太之邀到府上做客。我想三太太對戲劇一定很有研究,於是便想送您一本西方的莎翁戲劇,名字叫做《羅密歐與朱麗葉》,我原先在英格利是念書時,戲院裏總演這出戲,很是經典。”

三姨太的表情如同跌入冰窟裏,一下子就被定了型,莊大少並不知道,當戲子的,哪裏認識幾個字,若不是莊大少自小在國外長大,三姨太幾乎要懷疑起莊大少是故意譏諷她。綢緞瓷器,食物飾品,哪樣不可以送?非要挑本書,莊大少平時表現得如此知書達理,偏偏在這樣的場合犯了傻。三姨太勉強擠出笑意,臉好像剛剛烤出爐的月餅,尷尬的神色慢慢皸裂成縫,又緩緩掉落,顯出裏麵親切的神色。

當天的飯局海二少沒撈到多少機會跟莊大少搭話。雖說三姨太心中有些不快,但絲毫沒有怠慢,加之海老爺對這位後生十分欣賞,聊起來時根本沒有海二少說話的份兒。海二少覺得有些傷心,明明莊大少救的是自己,怎麼到頭來自己上下收拾整齊了,還準備了一肚子的談資,坐在飯桌前卻如同隱形人一般。但轉念又想,我總盼著跟莊大少聊天做什麼,若是真聊了,自己反倒還緊張起來了呢,唉,瞧見了他心裏就撲騰撲騰的,或許是我有些毛病了吧?

吃罷飯,賓主盡歡,莊大少起身告辭,阿猛搖著尾巴跟在莊大少屁股後麵,隨即又被海公館的人喚回來。

三姨太拿著那本《羅密歐與朱麗葉》有些發愁,莊大少並無惡意,置之不理又怕拂了人家的好意,海利發是老文盲,海二少這點繼承他爹繼承得極好,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文盲,阿榮倒是識字,可在警局當班本來就累,哪裏有時間給她念故事。

這時玲佳小姐主動道:“三娘,我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以後我同您一起看這本書吧?都說莊大少見多識廣,品味高雅,我想看看什麼書入得了莊大少的眼呢。”

三姨太便越看玲佳小姐覺得越順眼,連忙應下,稱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18.

莊大少剛剛午睡醒來。便有下人來告知,對門海二少來訪。

春日的午後日頭尚好,葉子冒出新綠,被陽光溫柔撫照著,偶爾有風,院子裏的種的花草便隨著吹過的方向點點頭。

莊公館平日安靜,入耳的聲音不過僅有留聲機放出的唱片歌聲。女伶輕輕低唱,歌詞有些大膽,又直爽得可愛,情啊愛的,被這樣一唱,好似永遠明亮,永遠開朗。莊大少心情好時,會放些西洋歌曲,時間長了,就連在莊公館裏幹活的下人們都有些耳濡目染,說不出哪裏受用,但拉出去跟對門海公館裏的土冒比起來,多少能聽出歌的好壞哩!

海二少坐在客廳中喝一碗茶。他嘴刁,輕抿一口便知茶葉好壞,二道還是三道的茶,更是不在話下。如今邊坐在沙發上邊細細品,眼珠子還在靈活地打轉,莊公館這一係列西式的布置,他以前是不屑看的,如今看來,還真有另樣的美麗。就連留聲機,海公館裏雖不曾有,因為海老爺說每天聽三姨太吊嗓子就已足夠,但海二少成天在十裏鎮混跡,新奇玩意多少還是見過,不過都不如莊公館裏的好,海二少仿佛土包子進城,坐了兩分鍾,竟把來這兒的目的全部忘光了。

莊大少在海二少對麵坐下,吩咐下人去準備一份蛋糕,就是上次那個,二少吃得一點都不剩的朗姆酒玫瑰蛋糕,他頂愛吃,還是拿上來兩份吧。

海二少聽罷,耳根有些發紅。男人嗜甜,聽上去總有些不夠氣概,但與在牢裏餓慘了這一理由相比,好麵子但海二少寧願當那喜愛吃蛋糕的人。

莊大少問道:“二少今天來做客,可是有什麼事?”

這一句話讓幾日中的煩惱一瞬間統統回籠,海二少的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

“密斯特莊,你給三娘的書到底是說的什麼故事?這幾日,我嫂子和我三娘沒日沒夜地看,嘴裏還念念有詞,把我爹嚇了一跳,直問‘羅公子’是誰!” 海二少眉頭緊鎖,說得極快,像是憋了好久想要告狀一般。

“密斯特莊,我見識淺我知道,但話本也好唱戲也好,總歸是講個故事吧,為何你給的書,使我三娘冷不丁大聲疾呼,說的那些話,我和我爹,還有我哥,都聽不懂,我爹打算找個道士來作法呢。”

莊大少又問道:“三太太大聲疾呼什麼?”

海二少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站起身來給莊大少演示了一番。隻見他雙目忽然發亮,炯炯有神,身體舒展,雙手合十置於胸前,不一會兒,眼眶泛紅,隱隱有淚光閃過:“我的愛人!”

海二少高聲道。嗓音有一些沙啞,但是情緒卻十分激動。

“死神雖然吸幹了你甜蜜的氣息,卻沒有力量摧毀你的美麗!”

海二少扭頭看向莊大少,莊大少卻被那雙眼睛給吸引,仿佛真切感到了那樣的痛楚和心碎,於是一時間沒有緩過神來。

海二少慢慢朝自己走來,然後伸出雙手,用力握住了自己的臂膀……

“莊大少!我三娘就這樣!天天在屋裏演這段,什麼死啊死的,又說什麼永恒不變。還流眼淚,你給的書裏究竟寫的是什麼?那位羅公子和那位朱小姐在書裏也是那樣說話的嗎?”

莊大少一時無言。他眼前這位年輕的公子,自他回國以來,總是能聽見鎮上的人對海二少的負麵評價,從前在他心裏,這人不過是一個住在隔壁的紈絝,所以不甚在意,麵對他不時充滿惡意的“挑釁”,莊大少也全都是泰然處之。可這段時間,海二少這人在他麵前竟鮮活了起來,一舉一動帶著些稚氣,連原本的土氣,都顯得有些可愛。

海二少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孫孝萍的“反常”之處,下人這時端著蛋糕上來了。

莊大少清了清嗓子,這是他第一次在海二少麵前不那麼冷靜、遊刃有餘,現在他的腦子裏,全是海二少心碎的聲音,和略微泛紅的眼睛。

“吃塊蛋糕吧。”

海二少點點頭,認真地吃了起來。味道與上次吃的一樣,不過環境不同,不再像餓死鬼投胎般吃得粗暴,而是一口糕點一口茶,學起了莊大少平日的樣子。

海二少不開口的時候顯得尤為乖巧,他皮膚生的白,五官也好看,每天穿得講究,完全是富家小公子的樣子。隻是感情上很不“檢點”,仿佛立誌萬花從中逍遙一生似的,讓莊大少想到這一點覺得心煩氣躁。不過,前段時間出了這樣一件大事,海二少老實了很多,或許幡然醒悟,又或許是被海老爺和海大少狠狠教訓過,身邊再也沒有那些鶯鶯燕燕,也再也不敢往那些不幹不淨的館子跑。如今不知為何,與自己親近起來,委實是越看越順眼,覺得這人可愛了起來。

吃罷最後一口,海二少道:“密斯特莊,其實今天來,我還有一事相求。”

莊大少回過神來:“請說。”

“萬綿城過兩日就要有電車啦,我從未見過,想看得很,我想請你與我一起去。”

莊大少喝了口茶。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