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最愛看他這副樣子的,於是哈哈大笑,政這才知道她是在打趣他,撲上來與她扭作一團。她原以為那隻是場玩笑便罷了,後來才發覺,政那時卻是以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細細地思量過了的。從那以後,政的火爆脾氣收斂了許多,人變得穩重,不再以自己的性命逞一時之勇。
有人說,這樣子的聶政已不複當日的勇士,而隻是一個懦夫。政聽到了,也隻一笑置之,並不深究。可是天知道,她也知道,從政開始考慮到承擔起家中唯一男子的責任時,他已算是真正的長大了。
躺著,想著,她忽然很後悔,開始深深的恨自己,為什麼竟舍得下這麼一個情深義重、細心體貼的弟弟。以她對他的了解,她已經可以看得到他將來的結局,可是在政看來,這才是成全了他自己。話已出口,她和他,都已經不能再回頭。
她隻有一遍遍地恨自己。
淚在深夜,濕了枕畔。
新婚的晚上,她忽地驚醒,感到一陣心悸。悄無聲息地下了床,她靜靜地在窗前坐下。那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可是她隻是默默地坐在那兒,不想點亮燈火。
好半晌,她終於伸手,輕輕將木格窗推開一道小縫,從縫隙處正可以望見西屋。她凝望著,在黑暗中不言不動。政和夫家的一些親友,就是歇在西屋。她知道自己這麼早醒來是有原因的,那絲心悸源於她與政天生的血脈相連,以前她為這種默契而驕傲過,現在卻寧願這種感覺是一場錯。
可是她終於望見政高大的身影悄悄地從西屋閃了出來,又輕輕將門掩好。在他轉身掩門的那一刹那,她清楚地看到他背上所負的遠行的行囊和那柄長劍。
她猜得沒有錯,他這就要去了,靜悄悄地,以逃避他們倆誰都無法承受的告別。她的心一下子涼了,雖然早已預知。
她看見政立在院中,似乎也在望向自己的窗子,她很小心地不讓他發覺。即使如此,政也還是能感覺得到她的注視的吧?畢竟,他們是如此心靈相契的兩姐弟。但是他也同她一樣,隻是久久地沉默著。院中和窗內的這兩姐弟,就這樣在一天之中最濃重的黑暗裏,無言地對視。
良久,她看見政慢慢地跪了下來,向著她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雖然無聲,但他磕得很慢,很認真。她感到心隨著他叩首的動作被揪了又揪,這種鑽心的痛楚讓她無意識地伸出手去,抓住了桌上的木梳。
於是慢慢地梳起她自己的長發,眼睛卻沒有一刻離開過跪在院中的那個英武青年,看著他慢慢磕完,慢慢立起,終於決然轉身,大步走將出去,一步步根本就是走在她的心上。可是她仍是沉默不語,慢慢梳理自己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