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誠懇地也有些茫然地盯著得茶,仿佛得茶就是曆史老人,他急需要他作出某一種解釋。直到這時候,得茶才站了起來,他向海邊走去。他不可能不激動,但他依然警覺,他對這個人失去了起碼的信任。看來他認為他自己是大難臨頭了,也許林彪事件已經牽涉到他。但他跑到這裏來幹什麼呢?他的心裏一陣緊張,難道他是為了夜生而來?
他拎著個小酒瓶,跟在他後麵,依舊碟謀不休,他說他什麼都看穿了,人性就是惡的,林彪都當了中國的二把手了,他依然不滿足,在如此的高層中還要發生這樣的權力之爭。再沒有什麼比政治更醜惡了,他吳坤還是被愚弄了。接下去會怎麼樣?他不知道,也許他們之間該換一個個兒,該是由他來背纖了!
那支背纖的隊伍從他們身邊喊著號子,緩緩地走了過去。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萬裏晴空,突然海角就升起了不祥的烏雲,它妖氣騰騰的鑲著異樣的金邊,不一會兒就彌漫了整個天空。海鳥在海上亂飛,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喊叫。世界黑暗,仿佛末日降臨,烏雲在天際飛速地扯裂又並合,大海洶湧險惡,變幻莫測。歸帆在和大海搏鬥著,想趕在暴風雨前歸來,但它們已身不由己了,它們被大海張開大嘴一口咬住,隻露出了一點點桅杆的頭。有時又吐出一口,這時船身就露出了船舷,人們剛剛鬆了一口氣,船身又陷到波濤之中。然而歸帆並沒有真正被吞沒,它們正在作最後的拚死一搏!
背纖的隊伍,仿佛根本就沒注意到暴風雨就要來臨,他們深深地彎著腰,軀體幾乎就要和地麵成水平線了。他們拉纖的號子和著海浪激蕩回響,一波一波地傳到了他們的耳邊:一條大船九麵波歎——杭育
萬裏洋麵好玩玩促——杭育
碰到南風轉北暴握——杭育
十條性命九條拚促——杭育
大滴的雨像眼淚,僻僻啪啪地打下來,打到了衣衫襤樓的得茶身上,也打到了衣冠楚楚的吳坤身上。吳坤本能地往回跑了幾步,想找個避雨的地方,但回頭看見杭得茶站在老地方看著大海,他就又走了回來。大雨很快把他們兩人澆成了水柱。吳坤拎著那隻不離身的小酒瓶,他顯然進人了一種亢奮的狀態,揮舞著手,對抗得茶大聲地喊著:“我知道你心裏怎麼看我,我知道在你眼裏,白夜死後我就徹底墮落了,我甚至不敢認我的女兒,我竟然反誣我的女兒是你的血肉,我用我的並不存在的綠帽子換回了紅纓子,你心裏想說什麼我全知道。可有一條你無法否定,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
杭得茶一把拎住了吳坤的衣領,他什麼都能忍受,但無法忍受夜生不是他的親骨肉的說法。他從對方的眼光裏看到了惡意的快感,他聽到對方說:“你以為隻有你痛不欲生,你不知道我每夜這裏都在痛!”
得茶輕輕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不,他不要和這樣一個靈魂對峙,他曾經把他杭得茶的靈魂降得多麼低,他絕不要和這樣一個靈魂對峙。他轉身走了。吳坤拎著酒瓶,固執地跟在他後麵,說:“你得跟我說幾句,你不能這樣一聲不吭地打發我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要是沒事,這一趟我要是躲過去了,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弄回去,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把你弄回去。我跟你說的是真話,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了,你看看這些。”他從兜裏拿出幾張舊報紙,雨點很快把報紙打濕了,“你看,這是我這次回老家專門為你收集的茶業大王唐季珊的消息。你看這裏還有阮玲玉的相片,她給唐季珊做情人,人稱茶葉皇後。我沒想到我那個吳升爺爺把這些都從杭州給背回去了,要是留在杭州,那還不燒個雞巴幹淨。”他粗魯地笑了起來,但旋即收住,“這些東西對你以後一定會有用的。你那個茶葉博物館,遲早會辦起來,我在這裏預言。你相不相信,啊,你相不相信?”
得茶默默地走了回去,雨大得發出了擂鼓般的聲音,他取過吳坤手裏的已經被雨澆濕的報紙,放進他的口袋。吳坤看著他,嘴一直也沒有閑著:“我要是落難了,你可不要忘了我。我想來想去,我周圍那麼些人中,隻有你不會忘了我。”他痛哭起來,從昨天夜裏到今天下午,他一直不停地喝酒,心被酒澆得火燒火燎。這場暴雨來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