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雪焚城
建康,台城,朝月樓。
梧桐枝椏外是一輪殘月,秋夜涼風,簌簌落葉。
蕭從景撿開一片梧桐葉,露出被樹葉蓋了一半的酒壺。接著他拿過一個空酒杯,自己斟滿。
對著天外出神的易汐圓回過神來,看到已經在酒案對麵坐好的蕭從景,道:“你找櫻黎?我馬上叫她出來!”
“不用,就算我陪你喝幾杯吧。這麼久也沒和你好好聊過。”
說著蕭從景拿起骨瓷酒杯自己啄了一口,是蘭陵酒,湖泊色的酒液倒影著彎彎的鐮刀新月。他抬起頭時發現易汐圓還在看著他。她一向神態高傲,此刻竟有些柔和的東西摻在裏麵。那雙目如落滿星子的清泉,一時間竟然令蕭從景恍惚以為對麵的是黎櫻瞳。
“你在想什麼?”蕭從景垂目,飲盡杯中酒,然後又倒了一杯,順便也為易汐圓加滿,“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易汐圓轉過身看向碧綠荷塘,嘴角一揚,笑道:“在想這次的旅行,不知道怎麼向那群老頑固交待。”
“大神也有煩惱?”
“多著呢……”她突然轉回頭,舉杯要酒,“趁現在還能喝上好酒,就好好享受吧。”二人舉杯對飲,易汐圓可能剛才自己已經喝了不少,話多,又說:“想讓你綁淩劍過來陪我喝酒現在也難了,這小子剛剛向程陵請辭,惹惱了程陵,差點要了他的命……”
“什麼?你說淩劍此刻已經不再程軍了?”
“啊!”顯然是說漏嘴了,她突然轉移話題,“你是不是對程陵頭疼得要緊?不然我犯次規,替你把程陵解決了吧!”她右手一揚,芊芊玉指指向南邊程軍大營的方向。
這是極大的誘惑,蕭從景杯中酒晃,濺到他衣襟上。大神莞爾,手腕一動,手指一點,似乎已然發力。不知冥冥之中遠方會有什麼異動?
“我不是沒想過!”易汐圓收起手,“看,我是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神。其實生生死死我看得多了,管那麼多作甚?啊,你這麼看著我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知道程陵是否已經死了?”她把玩酒杯,慢悠悠地繼續說:“我沒這能力!”說完放下酒杯,神態優雅地看向蕭從景。
蕭從景無奈,搖頭一笑。本就知道不過是大神的玩笑,他剛才怎麼就動心了呢?
“我來這兒有一年多了吧,看著你也比以前消瘦了……不過,你現在的造型我喜歡:淡雅的笑容裏是憂鬱的眼睛,高挑的身形顯露出孤傲的身姿……”
蕭從景剛喝下去的酒險些要噴出來,隨即哈哈大笑:“難得大神還有如此閑心觀察朕的外形!”
“嗬嗬,你今天精神倒是好,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喜事?”
蕭從景站起身來,他的笑臉在遠處的燈光下閃動光彩。他昂首望月,道:“我不能笑對輝煌,難道還不能笑對毀滅嗎?”
1、兵臨城下
這一個多月裏,淩劍聽到很多消息。
程軍重兵駐紮建康城下,已於九月初突破宣陽門進入建康。
程軍以土石築牆圍斷台城與外界的交流。
程軍引玄武湖水灌入台城,據傳台城一時成了汪洋,來往之人多用舟楫。可不多日天氣轉冷,一夜冰封,台城裏的水結了冰,又能行走自如。
淩劍還看到很多。
四麵八方的勤王之兵蜂擁一樣彙集往建康,投奔程軍的各地諸侯也如密雲湧來。兩方軍隊往一處趕,往往在半路就遇了個正著,於是見麵就打,建康周邊幾個郡縣已成熱火朝天的戰場。
離建康兩百裏的揚州倒還是個特例。
揚州刺史在得知程軍進了宣陽門後就獻了城,免受戰禍。於是揚州瓊花依舊,繁華依舊。
淩劍隻是路過揚州,就如他向程陵請辭時所說,他是要去益州水軍都督府找弟弟妹妹的,因為他聽說他們就在那裏落腳。
從掌櫃那裏那了壺酒,淩劍準備離開。這酒樓裏掌櫃小二個個眼賊,讓人看了不舒服。他寧願露宿街頭。
“這位客官這就要走?小店隔壁就是客棧,這天色也不早了……”
淩劍默不著聲,轉頭就走。他知道星河布下的情報網絡早已滲透各大城池,偏偏自己愛酒非要進城來買春風樓的玉瓊汁。
剛剛走出門,他立刻發現迎麵過來的人有不妥,接著掩麵向一側走去。可是來人已經看到他,撥退跑過來狠狠抓住他手臂。
來者淩劍的副將董希,他抱住淩劍開懷大笑:“軍師說得沒錯,你一定會到揚州春風樓來,屬下已經等了您整整五日。”
建康戰得如火如荼,戰事緊要時董希來找淩劍隻為程陵的一封信。
二人坐到湖邊柳岸上,董希立刻將程陵的信呈上。淩劍拿出酒壺,一邊喝酒一邊看,看著看著他就喝不下去了。
“淩將軍,程帥怎麼說?是不是拿大小姐要挾你回去?”
“嗯~”
董希湊過來想看看信上到底寫了什麼,讓淩劍臉色瞬間沒了血色。淩劍立刻合上信紙,揣進懷裏。
“好了,信你也送到了,你走吧。”
“這就讓我走?什麼話都不帶回去嗎?”
淩劍點頭,自己轉身走開。董希再無理由跟著他隻好悻悻然離去。
淩劍拿出信紙,再次攤開,皓白月光下最後那行字一出現,他的心又如被蜂蟄般縮了一次。
“唯君之德可堪重任。”
程陵要將整個程軍,甚至將程若蕾托付給他。
淩劍深吸一口氣,隻覺得心情暗淡步履沉重。
大同五年臘月十五。
大雪下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清晨,台城外空曠的雪地裏黑壓壓地站了數萬步騎。上百麵白底藍邊的“程”字大旗在寒風裏獵獵作響。除此之外天地是寂靜的,氣勢磅礴的步騎陣排列得整整齊齊,竟然沒有一點多餘的聲響。
突然,中間的步騎向兩邊退散,陣式中央一條兩臂寬的通路空出來。一身白衣的程陵策馬過來,馬蹄過處雪塵飛揚。
他勒馬駐足,昂首眺望台城青灰的城牆及樓闕上的琉璃,那琉璃被白雪映得翠綠欲滴。
這段時日,程陵出戰不著鎧甲,初時因為傷痛不便,傷好之後就沒人敢問為何。隻有星河認為自己猜中了一二:自見過黎櫻瞳後,程陵心如死灰,雖然肩擔重任不得不勝,卻寧可親身涉險,唯願戰死在最後的戰場上。
星河心中一震,伸手揉揉太陽穴,好不容易才如往常一樣策馬跟在程陵身後,氣定神閑。
有人舉手指天,天上又出現那隻雪白的巨大紙鳶。程陵迅速拔箭引弓,一箭過去,天外的紙鳶斷了線,在雲霄裏轉了個圈晃晃悠悠地飄落下來。
連著三日,台城內飛出紙鳶,因為太高軍士沒截住,這是唯一一隻被射下來的。追紙鳶的士兵將紙鳶奉到程陵麵前,紙鳶上一行草書蒼勁有力。
“各守重鎮,不可勤王,靜候皇令。”
“是蕭從景的字。”程陵說著微微一笑,“倒和我的想法一樣,就讓我們決一死戰!”
“程帥,這恐怕是蕭從景的計謀!”星河接過紙鳶看了又看。
“計謀又如何?隻要他還在台城,我與他就隻有死戰!”
言畢,程陵將右手舉過頭頂,狠狠一揮。
戰鼓雷動,前排的弓箭陣發箭,帶火的箭雨撲向宮城。稍後一些,投石車將裹了布料熱油的巨石投出。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宮牆上的樓闕被巨石擊中,瞬間燃起熊熊烈火。
2、大婚
“轟”的巨響,遠處驟亮。驟亮之後仍然有滔天烈焰照亮半個昏暗的天幕。
王廉跑過來,跪到丹墀下。他抬眼,蕭從景獨自站在神龍殿前,玄色正裝的衣角在雪裏飄飛。他身後,神龍殿已經完成皇帝大婚的布置,喜慶的紅綢和燈火在戰火如荼的雪夜有異樣的妖冶。
“大司馬門的火勢如何!”蕭從景走下去扶起王廉。王廉立刻回答:“在控製內!隻是,程陵屯兵台城之外,不緊不慢,看樣子是要常期圍困台城。”
“北朝對益州虎視眈眈,程陵怕也耽誤不起許多時間。”
“當務之急是能請君入甕,隻要殺了程陵,程軍餘部就好辦!這幾次出戰我看程陵都不著鎧甲,他從來打仗都身先士卒,圍剿他也不是不可能……隻是,一時也想不出好的法子。”
說到這裏,王廉突然發現蕭從景肅穆的臉上掛了一絲笑容,他開口道:“將朕明日大婚的消息昭告天下!”
程陵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瘋了?隻要能消滅程陵,盡可能多地消耗程軍兵力,就算他蕭從景不在了,蕭永林還在,梁國還在。所以他不要諸侯勤王,將有生力量盡可能多地留給後來之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