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男子略微皺眉,但聲音平淡:“你踩到我的衣服了。”

“啊,抱歉,”瓏染這才察覺自己正踩著他的衣角,忙移開腳退後幾步,“我沒留心這裏會有人在,興許是樹枝擋了眼睛……我,我的眼力素來不大好……”她訥訥地解釋,低頭瞧見他衣服上清晰的泥腳印子,麵色更加窘迫。

“太醫院不是宮女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男子起身道。他的聲音並未見得有多冷峻——他是客氣的,但那不經心的語調卻已透出一種鋒棱,一如他眼裏叢生的灰色荊枝,無形中將人拒之千裏。

“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這鳳竹苑的那頭竟連著太醫院,瓏染心中詫異,這人的容貌如此平凡,平凡到再多看幾眼也無法將他記住,可這通身的氣質,卻配極了“風姿柳骨”一詞,因他動於神而斂於形——必然是個不凡的人。

而對於有才能之輩她通常是抱著些畏忌心的,何況自己現下是以這樣一副潦倒的模樣出現在他麵前,不免有些難堪,“打擾了,我這就走。”

“且慢,”男子突然喚住她,視線落在她毫無血氣的臉上,出於醫者本能道了句,“體熱而肢寒,內理不調。青梅煮酒而飲,於卿氣色多有補益。”這次卻改用敬稱,似乎也察覺到對方身份特殊,宮女豈有不自稱“奴婢”的?

瓏染欠了欠身,“多謝。”

伊人匆匆離去,不知有否將他的話聽進心上。

“萱見太醫——”遠處有人焦急喊他,“快快快!皇後娘娘的心病又犯了!”

萱見收回視線,步態從容地往太醫院走去,偶然在樨木花架下發現那隻藍蜻蜓的屍體,原本翩然的翅膀已經枯萎,殘骸零丁顯露兩字:“瓏染……”

他念,垂目若有所思。

寒蛩不住鳴,梨花催白露,一川夜光流渚。

瓏染和衣坐在床沿,從床頭櫃裏取出一個紅漆鶴頰的小木匣子,輕輕打開。匣子不算大,裏麵的東西卻塞得滿當。竹桃兩支木簪,寸長的短笛,邊角裏顏色發舊的胭脂盒,還有毛羽不整的鵝絨毽子……皆是姑娘家常耍的小玩意,她細細地左看右看,終於“哧”的一聲笑出來,“存了十幾年,到底無甚變化。再多的也隻是懷念罷了……”

正瞧得出神,忽聽得外麵守夜的宮人喊——“太子殿下駕到!”

瓏染忙將木匣收拾起來,才一轉身,那錦袍玉冠的男子已經進屋,帶進一室煙火氣。樓蘭男子的手足偏長,且五官輪廓較於中原男人顯得深邃了些,難免給人冷厲之感,這人的唇邊卻常掛著一抹收放自如的微笑,倒不會讓人覺得他不易相處——便是當今太子,赫蓮金鳶。

“殿下萬福,”瓏染恭敬地欠身行禮,一麵朝簾外的少年書倌喚道,“伺候殿下更衣——”

卻被金鳶揚袖打斷:“你竟比我還心急?!”也不顧對方變尷尬的臉色,他若無其事地走至軟榻前坐下,順手將瓏染拉到身前,“柳媚兒被賜刖刑砍去四肢,你心裏可也罵我狠毒?”

“臣妾不敢。”

“哦——你當然不敢。”金鳶像是恍然了悟,笑著湊近她耳朵,“你是高興還來不及吧?那天晚上你故意引我去驪雙閣,便是讓我看見柳媚兒和她的奸夫媾和的一幕,是嗎?”他唇邊的笑紋更深,滿是譏諷的意欲,“柳媚兒是我母後的親侄女,將來要與你爭奪皇後之位的,我如今替你除掉最強勁的對手,你心裏一定痛快極了吧?”

瓏染泯然沉默,那場晚宴——便是東窗事發的當晚,柳媚兒因不耐喧鬧中途離席,太子吃了些酒也不似平日清醒,趁機提議去驪雙閣的本是椿姬,菱姬便在一旁跟著附和,而她自己其實預感到後來發生的一切,隻是當時沒有阻止而已。

相比於挽救一局殘棋,她更不想得罪椿姬菱姬,起碼在太子登基之前是萬萬不可的。菱姬的父親是朝廷左大將軍,這些年跟隨太子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遺孤,知書達理,德才兼備——縱然隻是表麵上的。

也正因為太子心裏清楚這一點,所以他隻會來找她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妃興師問罪。想來是因他處死柳媚兒一事被皇後訓斥了,才在她身上尋找發泄的吧?

瓏染淡淡想著,但臉上已是泫然,“臣妾在殿下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嗎?”

金鳶冷笑,“少跟我裝可憐,你若不是想成為皇後,又豈會忍氣吞聲縱容我到現在?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會碰你!永遠、永遠都不可能——”

“殿下!”瓏染神色驟變,竟直接拔出他隨身的短刀,“臣妾自知在後宮無權無勢,謹靠著殿下憐愛才存活至今,如今若是連殿下也不相信臣妾——”她淒然一笑,“噌”,刀刃割上自己手腕!

“你——”金鳶萬沒有料到她竟會尋死,盡管及時奪過她手裏的短刀,她的手腕已不可避免被劃出長長一道口子,鮮血如注。但金鳶眼裏沒有絲毫憐惜之色,他甚至是嫌惡的,“你以為這樣做我就相信你了嗎?”

瓏染垂下眼眸,語氣已然平靜如水:“殿下,臣妾受傷了,難道殿下連個太醫也不願替臣妾請來嗎?”

金鳶無動於衷,一雙幽暗的眸子緊盯著她,分明是要在她臉上瞧出什麼端倪。他不過是說了她幾句,她竟以死相逼,簡直荒唐!不對,她這樣做一定是有別的目的——

“殿下,臣妾受傷了。”瓏染低聲重複了遍,臉上除了蒼白,沒有多餘表情。

金鳶咬咬牙,驀然一揮衣袖,“來人,宣太醫!”

來的是萱見太醫。

隔著流蘇紗帳看清他的麵容時瓏染心中先是一驚,隨之了然:這麼晚了他竟還沒回府,定是又去玉螓宮替皇後治心病才忙到現在吧?他們那邊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而這萱見太醫也並非簡單的人物,他剛入宮不久便被提升為太醫院提點,官居正五品。此人醫術卓爾,與妃嬪之間的接觸自然也多,且皇後每次犯心病都隻找他,這當中的利害關係……無需明說她也能猜出個大概。

“太子妃的傷口不淺,還需盡早包紮為好。”正想得出神時,便聞男子的聲音從旁傳來,不慍不火,倒顯得有些唐突了。

瓏染心中已有一番思量:“便麻煩萱見太醫了。”她撩開紗帳一角,遞出受傷的左手。

萱見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纖細的一截手腕?骨節林立凸起,是一種——近乎妖異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還係著許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鏈,稍稍一動玎玲作響。

“臣原本有個妹子,也喜歡這類的坊間飾物。”萱見一麵有條不紊地替她處理傷口,一麵不經意道,語氣裏似有一絲懷念。此時偌大寢宮內隻餘下他們兩人,因萱見太醫探病有個規矩——絕不能有旁人打擾,“她當初朝廷因選秀入了宮,可惜她沒有太子妃這樣的好福氣。”猛然察覺到自己失態,忙請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時觸景傷懷,才——”

“哪裏。”瓏染笑著打斷他的話。他的態度極是誠懇,眉間似隱著一絲悲痛,應當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顏道:“本宮身邊難得有個願意說話的人,萱見太醫不必見外。”遲疑片刻,又問,“你的妹妹……後來怎麼樣了?”

萱見麵色沉痛,“請太子妃忘記臣方才的無稽之言。”

瓏染心裏有數,但凡入宮的女子,若不能出人頭地,下場便隻有兩種:要麼戚戚然孤獨終老,要麼被人落井下石,怕是連屍骨都撈不到……見他不願多提,她也不便再問,隻溫聲道:“本宮素來不會安慰人,隻望萱見太醫的妹妹來世不要再進皇宮了。”她歎了口氣,“何苦來哉,滿腔遺恨嫁給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個平凡人家。”

那一番話卻隱約暗含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她自己也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可憐女人罷了。

萱見聞言似是驚訝,“恕臣冒昧一問,太子妃手上的傷……”

“本宮隻怕為已去的事爭執起來,那些個饒舌的丫頭們傳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話了。”瓏染苦笑道。

萱見眸光略沉,“恕臣鬥膽,太子妃若是不想麵對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這種方式。”

瓏染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他知道!連太子都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般激烈的行徑——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剛才確實是在演戲——故意割傷手腕,讓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過是不想麵對咄咄逼人的太子罷了。她本是個極其被動的人,不想麵對的人,不想應付的事,她通常隻會選擇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過是個旁觀者,卻一眼猜出她的心思。這個男子……看人極準,果然不簡單。

“萱見太醫言重了。”瓏染麵色尷尬,似是不願承認。

“臣隻是疑心自己被傳言所騙——”萱見微微傾身,低聲在她耳邊道,“太子殿下當真對太子妃寵愛有加?若是寵愛,又豈會連來寢宮都隨身佩刀?”

“放肆!”瓏染驚斥一聲,隻是臉上的惶恐卻更加驗證了對方的猜測,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認,可如今麵對這樣的男子——這三年來第一個看懂她的悲哀與無奈、並直截了當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膽,卻是坦坦蕩蕩的無畏,她反而……欣賞他。

何況——他既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他有心尋究關於自己的事情,那麼,自己是否也該適時表示一下?瓏染心思百轉,神情間早已不複先前的端嚴之態,甚至流露幾分柔弱無助的味道,“殿下素來謹慎,而今朝中勢力並非一心向著他,說是驪王殿下與太子殿下不和,難保不會出現什麼意外……”這番說辭一出,倒有些欲蓋彌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