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人生的迫降場上(1)(1 / 2)

焦灼的等待結束了。終於起飛了。

當飛機微微地抬起機頭離地的一刹那,不知為什麼,他的雙眼湧滿了淚水。

一架巨型轟炸機正載著震動中國和世界的驚雷一我國第一顆空暴原子彈,在萬米高空翻滾的雲山霧海,呼嘯著向西,向西……爆炸時間定在十點整他伏在瞄準具上,心仿佛停止了跳動。他雙手不停地轉動著各種旋鈕,把瞄準具的十字線緊緊壓在看上去隻有五分硬幣大小的靶標上,試驗的成敗在此一舉能否投準,拿到數據,亦在此一舉。

彈倉開了。九點五十九分十秒。他大叫一聲:“投下! ”

原子彈脫鉤而出,飛機猛地向前一躥。他朝前看去,橢圓形的乳白色的原子彈像離弦之箭,直朝靶標射去。他感覺很好,就像打籃球出手投籃一樣,這球非進不可。

他迅速拉上安全防護遮光罩。飛機增速脫離。幾道藍白相間的強烈閃光倏地掠過。好奇心迫使他又拉開了遮光罩。

一個通紅耀眼的巨大的火球正懸浮在靶標上空,好像早晨經過海水浴洗過的太陽,往日清晰的十字靶標,那條環型公路,四周像現代化城市的效應物群,頃刻間就被翻滾扭動的雲海覆蓋了。

衝擊波伴隨著炸雷般的吼聲過來了。飛機抽風似的上下左右劇烈顛簸,像汽車高速駛過搓板路。

轉眼之間,一條褐色的巨龍扭動著粗壯的身軀,昂首衝天,拔地扶搖而起。翻卷湧動的蘑菇雲不斷地變幻著姿容。最後,在萬米高空的頂端,竟然幻化出一隻展翅欲飛的“和平鴿”來。

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爆炸。原子彈準確地落到了靶心。地點,祖國的大西北。時間,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四日。這一天,是我國核武器發展史上新的一頁,也是他人生中最光彩的一天。

這個投彈手的名字叫於福海。

十七年過去了。

於福海剛療養回來,正興衝衝地準備飛行,師政委把他叫了去。

走出辦公室,他像丟了魂似的。麵色蒼白,兩眼無神,渾身像被抽了筋,軟綿綿的,沒一點勁兒。腦子裏除了“你停飛了 ”之外,一片空白。

機場上傳來發動機高轉速試車的陣陣轟鳴聲,那轟鳴像雷霆一樣,震得大地和空氣都在抖動。往日聽起來親切悅耳,現在卻變得錐子似的鑽心,像在嘲笑他:“你不行了,你不行了 ! ”

他真的不行了,深一腳,淺一腳,好歹沒走錯門。回到家,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回不過神來。老伴搖著他問:“你怎麼啦? ”

“我停飛了。”

老伴看見他快哭出來了。

停飛像個霹靂把他擊倒了。家庭的幸福是相互牽製的。他的幸福失去了,老伴和孩子的歡樂也沒有了。頭幾天,他例外地沒有起早跑步,成天長籲短歎,坐臥不寧,吃飯味同嚼蠟。家裏的空氣像結了冰,孩子們的腳步都放得輕輕的。熟人飛行回來,在他麵前都收起笑容,生怕刺激了他。

他以為自己一直能飛,論思想,論技術,論身體,哪一點不行?他巳經穩穩當當地飛了三十二年,一千八百多小時,連個閃失都沒有。

他飛過天安門上空,接受開國元勳們的檢閱;他飛過大西北的茫茫戈壁,完成了一次次重要的科研任務:他飛遍了祖國的大部分空域。盡管天空中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在檔案中卻留下了“轟炸技術能手”,一次一等功,五次三等功。十七年前,周總理還宴請過他,和他握了手,照了像。吃飯時,他左邊是陳毅,右邊是賀龍……他多麼想繼續飛下去創造一個飛行年齡的最高紀錄啊。可現在,他被迫降落了,擦了一身的傷,心頭也劃下道道傷痕,雖然看不見,卻叫他更痛苦。他覺得自己像隻斷翅的鷹,在地上痛苦地掙紮,撲騰……他不甘心!不服氣!往常早上他沿著營區的環形公路跑兩圈,現在他多跑幾圈,直到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巳經好長時間不上懸梯了,他賭氣似的爬上去,不歇氣地來回轉它幾十下,下來後,他抑製著陣陣暈眩和心慌……他從鏡子中打量自己。嚇了一跳,兩腮下陷,眼睛大了些,額上皺紋更深了,白發也不知什麼時候爭先恐後地從黑發中鑽了出來。五十一歲的人了,老了,真的老了,認命吧!

他獨自坐在門外,呆呆地看著天。天空仍然是那樣熟悉而又神秘……他第一次嚐到了人生悲涼的味道。

像他這樣的老空勤’ 一般都是停飛以後就轉業,果然,不久就宣布他轉業了組織上為了照顧他進西安,任命他為西安駐軍某部的副處長由於滿編,不報到不轉關係,就地等轉業安排他平靜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