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共鳴之中,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回答說“月明星稀,烏雀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客人的思路也是因“月”而開,進而聯想到赤壁之役,想到曹孟德。於是我們可以知道:客人是在傷古惜今。下文提及一代梟雄的英姿,但最後卻說:“而今安在哉?”他哀歎人生之短暫,自己之渺小,感歎人生不比江河,做人不似“飛仙”,可望能與江水同存,與明月長終,惋惜人生得到的太少,留給後世的隻是空空一番傾訴,使人感到人世的悲觀與蒼涼。
髯蘇說道:“你可也知道這水與月?時間流逝就像這水,其實並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終究沒有增減。可見,從事物易變的一麵看來,那麼天地間萬事萬物時刻在變動,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麵看來,萬物同我們來說都是永恒的,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隻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聽到便成了聲音,進人眼簾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感受這些也不會有竭盡的憂慮。這是大自然恩賜的沒有窮盡的寶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經過蘇軾的解答,客好像是恍然大悟。“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這篇文章寫於蘇軾被貶謫不久。作為古代文人的政治理想與人生苦短(“秋月”和“江水”皆為人生苦短之歎)的矛盾心態必將縈繞蘇軾胸懷,顯然蘇軾筆下的“客”正是慨歎人生苦短的自己的“幻像”,而不是另有其人;而作為文中的蘇軾則是對政治信念尚存希望的自己的形象。這其實是蘇軾的兩個“自我”的問答和爭論。這篇文章的“幻筆”是十分明顯的《莊子》筆法。今世讀者認為作者是以秋江夜月、流逝的英雄為詠歎,文中之“客”為陪襯。那是不懂髯蘇之文意和筆法的錯誤讀法。
而《後赤壁賦》的寫作背景則是在《前赤壁賦》之後不久,作者的人世心態和功業之誌在歲月和無奈之中再次出現動搖的時候。蘇軾和客人再次來到了長江邊。這次他是和兩個客人喝酒遊樂而來的,沒有看見“長江東逝水”,也沒有看見“秋月明”;看到的是“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的變遷。感覺到的是那些俗客“不能從”的境界之中,“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蘇軾這是寫景嗎?是的,但顯然又不是。他說的真正的是自己麵對仕途險惡的感受和回歸隱者的內心活動;是麵對世事的無奈和政治仕途的厭倦後出世歸隱的明確表達。為此,他突然看到了一種幻象“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晚間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道士,又仿佛是一隻仙鶴。道士是仙鶴啊!昨晚在江邊不是見過他嗎?可是這個夢中的道士是不是我心中的仙鶴呢?朋友們,道士和仙鶴大家應該明白是什麼吧!那就是出世之喻,此處就是髯蘇出世之心的明確表達。此景、此鶴、此夢皆幻景也。這是明顯的《莊子》筆法——“幻筆”也!把髯蘇的《赤壁賦》當成記景敘事的自然主義的文章來讀,那是離題萬裏的。
大家如果看懂了髯蘇的三篇文章,再來看看脂批的批注目的,應該是很清楚的。髯蘇的筆法就是把自己對於事理的感悟幻化在美麗的景象之中,借景喻理。《紅樓夢》作者就是把自我幻化成下世享受富貴的五彩玉,五彩玉到世間經曆為官作宦的“太虛幻境”之後,感悟人生,從而切身體驗“自我”的兩種存在形態。《石鍾》之文,就是告訴讀者,要真正參透“自我”的存在,就必須親自體驗這個“太虛幻境”;《赤壁賦》就是告訴讀者對入世和出世兩種人生存在的深層次思考。這種喻理於物的方法,就是《莊子》之法,就是髯蘇的“幻筆”所在。
讀脂批要讀脂批的內涵,要讀脂批對於《紅樓夢》文本的解讀和揭示作用,不是無妄的索隱和汗流浹背的辛苦考證;而是針對脂批找尋脂批的內涵以於《紅樓夢》所寫的語境語義關切方可以真的讀懂脂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