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回想起來,姥姥果斷的決定,正確而又有遠見。否則,弟弟將完全走上另一種生活之路,可能與當年陳氏三兄弟中老大的生活大同小異。
所謂“老大”,是五叔的兒子,三兄弟中年齡最大,土改時也被劃為地主。“老大”中考後戶口遷回農村老家,成為村中僅有的一個初中生,文化最高,人很聰明能幹。但因為是地主子弟,除勞動外,村裏的很多活動,都不準他參加,連修水渠都警惕這種人“破壞”。他樣板戲唱得很有名,但上台表演參加比賽也不準,認為他沒有資格,原因是家庭出身不好。娶親也很困難,降低條件好歹成了家。上個世紀末,我和弟弟回去給母親上墳,請他幫忙尋找原墳深埋的位置,幾十年不見,當年的翩翩少年變老是自然規律不可抗拒,但他完全變成了魯迅先生筆下的閏土,枯老幹癟,駝背彎腰,烏黑的臉抽得像核桃,毫無生氣,眼睛暗淡無光。他很感慨地說,農村以前“唯成分論”很厲害,當年他若是不回鄉,在城裏的大世界,文化發達,政策也明確,會寬鬆多了,等政策真正改革到農村時,可惜他的身體也幹不動了。
回頭看“老大”,更覺姥姥當年的決策,確有先見之明。
當年,弟弟住在誌明家,安下心來複習備考。姥姥常來看他,對他充滿著希望,鼓勵他:
“九年寒窗都熬過去了,就隻有這最後一哆嗦了,離上大學‘念大書’就一步之遙了。”
“無論如何都要去‘念大書’,念書越多才越有出息!”
為了實現我們姐弟“念大書”的夢,姥姥殫思竭慮,她不隻盯著關鍵時刻不讓我們掉隊,還深知日常點點滴滴的努力積累,都是人生邁大步上台階的準備。
弟弟給自己訂了很細的學習計劃。雖說自己掌握時間,可以靈活機動,但他按時起居,嚴格按計劃複習。經過一段獨立的複習,他深有體會地跟我說:
“以前學習,多是跟聽課,跟作業,忙忙碌碌,自己獨立思考的時間太少,很多知識消化不良而不自知,囫圇吞棗就體會不出知識之間的連續性。”
聽他的體會,我感到他真的進入了學習狀態。
9
弟弟複習三個多月時,刮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颶風。那是1956年冬天。當然與後來知青上山下鄉的大潮比,這次隻能是小打小鬧。
從派出所查戶口到居民檢舉,一個不漏,整個鎮裏查出幾十個沒有就業的青少年,是多年積下的小學畢業生。鎮上隻有兩所中學,麵對方圓百裏的農村,還有沒設立中學的小鎮招生,大批的小學畢業生被淘汰,多年找不到工作,就成了鎮裏的閑散遊民。
弟弟雖準備明年中考,又是臨時戶口,但大潮裹挾,勢不可當,還是少有的高學曆知青,因未成年,姥姥想讓他返鄉勞動,鎮上不允許,弟弟自己也不同意,隻好隨大夥一起走。新年前,赴西北荒開辟農墾農場。
天寒地凍,來到這亙古及今酣睡而肥沃的荒野,住進勞改犯用過的棚戶裏,蹚著積雪去砍柴做飯取暖,白手起家,很有開天辟地的豪邁勁!
熬過嚴冬,雪化冰消,陽氣還沒浸透凍土層,墾荒者便扛著鐵鎬,衝進了處女地,一鎬又一鎬,螞蟻啃骨頭式地開荒了。
當時口糧是計劃供應,對墾荒者重體力勞動也不多給。他們是冬天過來的,沒有蔬菜儲備,油水少,覺得吃不飽是正常的。很快傳出“挨餓”的傳聞,傳聞說他們餓得無法忍受,跑到附近農田裏,撿過了冬的黃菜葉和凍菜幫子,到甜菜地裏去搜捋秋天收獲扔的小疙瘩或深挖土裏殘留的疙瘩尾巴,還有人從農民園子裏的辣椒秧上撿幹癟的小椒,通通放在一起加鹽煮水喝充饑。其實四年後,我們突然被趕到鄉下去“念大書”,比這“傳說”苦多了,因為那時我們的口糧被減去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