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婉如(1 / 2)

1938年那個空氣潮濕的下午,婉如靜靜地坐在她的房間裏畫畫。婉如畫的是《木蘭從軍》。婉如的畫,如同她的美貌,在當地廣為流傳。小鎮上的男子,每天都希望能夠在不經意間與婉如見一麵。他們就會覺得那一天的生活相當幸福。

婉如畫完最後一筆,年輕的日本軍官走進來。

軍官背後跟了許多人,很有氣勢地往裏闖。軍官立住,擺了擺手。即使他不擺手,後麵也已鴉雀無聲。婉如盯著那幅畫,長長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就妙不可言地注人屋子裏每個人的心底。軍官呆住了。他同時嗅到了如蘭的氣息。軍官緩緩地除去潔白的手套,開始去端詳那麵。一瞧之下,軍官就再也無法挪動眼睛。空氣裏開始有一種安詳的氣息悄然流淌。

與外麵的聲音極不協調。外麵有零星的槍聲掠過,有女人的尖叫、痛哭,以及皮靴踏在石板上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音。軍官注視了良久,將目光從那幅畫上挪開來。再一次揮揮手,屋子裏便隻剩兩個人。

後來,小鎮的人們看到婉如跟那個軍官一前一後出現在那條潤濕的石板路上。婉如走出胡同口時,抬頭看看天空。空中下著蒙蒙細雨。雨絲很涼爽地拂到婉如臉上。她微微打個寒戰。寒戰過後,頭頂竟多了一把傘。

那軍官的目光有流水的聲音淌過。婉如再一次悄悄地歎口氣。在那聲歎息裏,婉如和軍官的影子在1938年潮潤的石板路上愈走愈模糊。

小鎮的街道上,多了十九具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屍體。她們有的咬斷了自己舌頭,有的撞破了腦殼。鎮上的人為那些女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葬禮剛剛結束,日本人的碉堡裏響起嘩嘩啦啦的鞭炮聲。那裏舉行了一場婚禮。鞭炮響過,婉如便成了山田夫人。

婉如是在婚禮第二天聽到父親死亡消息的。

婉如父親那天清早剛出門,就愣住了。他家門口叮叮當當掛了數十隻臭烘烘的鞋子。那些鞋子,像一個個紫茄子似的在婉如父親眼前搖來晃去,刺得他眼痛心痛。婉如父親一聲沒吭,轉身回屋。不一會兒,小鎮上空響起婉如母親撕心裂肺的聲音。在供著祖宗牌位的上房,那個男人把自己掛成另一隻巨大的鞋子。

婉如在蕭瑟的風中看到跪在父親墳前的母親。母親跪在那裏,像一尊雕塑。婉如在她的身後,站成一棵樹。父親墳前的紙經風一吹,蝴蝶一般滿天飛舞。婉如在那個時刻緩緩地抬起了頭。母親站起來了。母親瘦弱的身體仿佛輕易就會被風帶走。母親轉回身來。她的目光像錐子似的紮在婉如的臉上。母親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然後,揚了手,在婉如麵前一劃。

一聲巨響在婉如耳邊驟然掠過。

婉如長發飛揚。

婉如晃了幾步,就準確地跪在父親的墳前。

她的身後,母親已義無反顧邁動步子,愈走愈遠。

1945年的春風吹在小鎮上空的時候,婉如從山田的眼睛裏分明地讀出了絕望。山田露出困獸猶鬥的狀態。山田盯著婉如,紅著眼睛說,軍人除了發動戰爭,別無選擇。接下來那次戰鬥,山田注定再一次遭遇失敗。回來的時候,山田眼睛黯淡無神。那天晚上,山田和婉如對飲。男人喝了許多酒,拋卻了戰事,卻開始和婉如談論中國古字畫。他們談蘇、黃、米、蔡,談梅、蘭、竹、菊,談揚州八怪,最後,山田眼裏竟滲出了淚。山田說,婉如你能原諒我在中國這片神奇土地上犯的罪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