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院長和文主任來看過我一次。他們反複對我強調名譽對孤兒院的重要性,並反複對我說他們一定會徹底查清劉向智的罪惡勾當。他們又說現在孤兒院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孩子們比從前擁有更多的自由,更好的生活條件,更好的教育條件。讓我向前看,向好的方麵看,不要在過去的問題上“過於糾纏”。他們閉口不提我離開這裏的事情。甚至現在我已經感覺身體完全恢複了,他們還是和醫生一起讓我在這裏多住幾天。
我不知道這變相的軟禁還會持續多久,也許娜娜是對的,他們是不會讓我活著離開這裏的——我知道的實在太多了。我一定要藏好這本日記,期待有一天它會被人發現,帶到外麵。
孤兒院裏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孩子們還是象從前一樣地生活,院裏各處的大喇叭依舊響個不停——看來那些“思想教育課”,那些“檢舉揭發”,那些“強製勞動”,那些“貪汙腐敗”都將在這裏延續下去。
暴行為什麼會在這裏發生,又為什麼會延續下去?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施虐者當然要受到譴責,然而,這裏的普通孩子——這些受害者們,就僅僅是受害者嗎?常言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可憐的一群人呢?是不是也有它的可恨之處呢?麵對暴行,麵對施虐者,大家都三緘其口,以冷漠,麻木對待,讓統治者肆意馳騁,踐踏。最後,這種軟弱竟然變成了一種文化層麵上的東西,一代代地流傳下來,這樣的一群受害者,是不是也可以用“活該”來形容呢?
我從前常常認為劉向智統治時期的孤兒院就像一輛飛快往山下衝的大客車,坐滿了人,卻沒有方向盤和刹車。所有的人遲早都會粉身碎骨,但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因為他們正在為爭奪車裏的高級座椅而打得不可開交。正因為如此,我認為這裏總有一天會毀滅——那種天崩地裂,蕩平一切的毀滅。然而現在我想也許我錯了。這裏隻有一場又一場的劫難,無盡地輪回和沉淪——也許偶爾會有幾聲呐喊,就象地獄裏偶爾的幾縷清風,但是他們很快就會被獄火所吞噬。也許這孤兒院永遠都不會滅亡,就象地獄裏有無盡的痛苦但地獄本身卻不會毀滅一樣。也許,這就是人間地獄。
劉向智說對了一件事,我和老院長一樣,都是空想家,甚至是幻想家。象我們這樣的人,隻能是兩個結局,要麼成為萬眾敬仰的領袖,墮落成自己原本要消滅的那種人,要麼象我現在這樣,失去利用價值後被掌權者監禁,被大眾遺棄,孤獨地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風曾經告訴我他不相信這裏的任何掌權者,我當時還在心裏說這是不是太絕對了?現在看來,他是對的。在這裏,普通人之間的信任都已經成為奢侈品,還談什麼對掌權者的信任?
風本來可以成為這裏的既得利益者,但是他卻選擇了另一條路。他比我放棄了更多,他是真正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隻有死去才能完全實現其價值。
這些日子,每當晴天,我都會在窗前坐一坐,看冬日的陽光灑在樓下操場的積雪上,遙望遠處山坡上的樹林,李婷和小晴的臉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現。李婷真的愛過我嗎?我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那天晚上她最後決定不顧一切地救我,是因為愛我還是良心發現?她作為這裏高層的子女,從小在外麵生活,到最後卻不得不卷進這裏的鬥爭,淪為這製度的犧牲品,這是她的宿命,還是她沒有勇氣選擇另外一條路的惡果?抑或是老天對劉向智所犯下的罪惡的懲罰?
小晴死了——這是這裏所有美好事物的結局,她也不會例外。至少她在宗教裏找到了解脫,最後一刻走的很安詳。我常常想也許那天晚上我不應該帶著她一起走,那樣她會走得更加從容,不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要麵對外麵的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