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龍女(1 / 3)

藍水晶

A

我在這裏住了四百八十年。

四百八十年,仿佛一直在懨懨地沉睡。睜開眼來,永遠是黑藍綢緞樣無聲無息的海水,讓人窒息。空間無窮無盡。時光無窮無盡,悵惘……無窮無盡。

辨不出,醒和睡的差別。

嗟婆婆說,我的樣貌同人世間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相仿。如此地纖巧,如此地玲瓏與絕美,縱是踏遍四海九天,也莫想再找到第二個……

她年紀大了,每天嘮嘮叨叨地講許多重複的話。然而我隻執著於她不經意間提到的人世。

人世……究竟是怎樣的?他們的孩子,也會如我這般寂寞麼?

嗟婆婆說得起勁,而我獨個茫然於我的思索。突然地,我問她,我的母親是誰?她是什麼樣子?

她吃了一驚,厚重慘白的嘴唇微微顫動,憂傷的神色瞬間白千年不閉的圓眼中彌漫出來,又倏地沒入臉上千褶萬皺的溝紋裏消逝不見。——你母親……她當然是一條龍,海裏曾有過的最美麗的龍女。你外公太寵溺這個女兒,不知拿什麼名字來給她才好,隻覺得能得到的,盡是俗物,最後隻好叫她龍兒……

那,她在哪裏?為什麼三妹和大哥有母親,而我沒有?龍的壽命至少可有三千年……我的母親,她究竟在哪裏?

父王遣了龜使傳我過去。

我心裏有些奇怪,自從一百年前那最後一次見麵,父王再沒有召喚過我。光陰荏苒,我幾乎記不起他的模樣,偶爾聽三妹提起他時,於他的形象便起了淡淡的疑惑。每次西海南海的王子公主們來我們這裏玩,三妹就有了許多趣聞來同我講,會說起父王,說他賜了貴客多少稀罕寶物。

又想起三十年前某天,我在偏殿火紅枝蔓的海樹下麵午睡醒來,見到一個白袍綬帶的陌生男子正瞧著我。我斂起衣袂從珊瑚床上翩然而起。那人卻似不知擾了我的安寧,一旋身坐到床尾。我惱了,低頭便走。不提防他一把扯住我腰間綴著的碧絲擰珠串兒。這一扯可扯出了我的火氣,我恨恨地瞪他,他倒溫文自在地對著我笑。我便也是冷冷一笑,一用力,由著腰裏的明珠兒散開來悠悠蕩蕩鋪了一地流光,我自顧去了。

那家夥想必便是自別處海界到這邊玩耍的吧?我一麵梳起平日隨意披散於背上的長發,一麵漫無邊際地想。

B

王殿中列立著父王的一眾臣子,高高低低,銀鱗彩甲。夜明珠照得大殿光明璀璨。那麼多的目光,齊齊地注在我身上。

我孤零零地站著,喧嘩處,更覺孤單。或者,這孤單本無關於喧嘩,無關於任何。於深海中出生的我,有著命定的寂寞和惆悵在靈魂中糾結不去。

我向著無上的龍顏叩伏下去,說道:“父王。”

父親擺一擺手,一道華光便自我的頭頂掃過。那光彩是龍骨蘊有的,當王者做出威儀的動作時,自然而然地會從身體裏流出。他又向身邊的蚌女稍稍頷首,蚌女便娉娉婷婷地飄向我,執了我的手將我引到父王座前。

父王端詳我,那目光仿佛是憐愛,又仿佛……是厭惡?我陷入他無底的黑眸,“翩兒,這是你的未婚夫婿。”

我的夫婿?我不明所以地看著父親陌生的容顏。忽而想起,原在我誕世時父親就將我許給了南海的小太子,這事我早已知曉。隻是幾百年間一直不曾想起,不曾記掛心上。

略偏過頭,看坐在父親身側的那個男子。生的是龍族世代承襲的好模樣。銀袍逶地,鮫紗環腰,烏發如檀,白膚勝玉,棱角分明。他的名是輿,昔日的太子,今朝的南海之王。

他溫和地看我,嘴角揚起一道完美的弧。不說話,伸手自腰間扯了一串物事以兩指輕拈著示與我。紛紛綴綴,碧絲環繞。正是三十年前我失落的珠串兒。那日依稀,他也是這般地微笑。

腦中有恍惚的迷離——這就是我將與之共度一生的男子麼?

“怎的見了我便跟個木魚似的發呆?還在惱我搶奪了你的珠兒?”他低聲輕笑,一長身,把我的手握在掌中。

嗟婆婆小心地將我平日裏玩的各色玩意包好了,收到一隻大螺殼裏。現在很多海裏的王族都製了一種方方的有蓋殼子,叫做箱兒的,來裝東西。但嗟婆婆還是喜歡用大螺殼。自從那次見到輿是如此風光的一個人物,她於是心滿意足,這些天出出進進臉上總泛著笑意。

我倚著闌杆,默不作聲地遙望遠處飛著的大大小小五色斑斕的鳥兒——嗟婆婆說,我該叫它們魚。可我見到有一本書上把這些身側有小翅兒扇動,可以在人頭頂上自在來去的東西叫做“鳥”。不知道為什麼我更喜歡這種叫法。

我站了一會,回過身來對嗟婆婆說:“嗟婆婆,別弄了,我現在要去見父王,你來侍候我梳妝。”——三百年了,我從未自己主動去見過他,沒想到今日竟會有這樣的決定。

嗟婆婆聽了我的話,佝僂著的脊背猛然突地一跳:“二公主?”

我看到她圓睜的眼裏浮起對未知之事的驚疑和恐懼。

黑夜了,海水沉黯,墨一樣漆黑。循著琉璃燈灰黃的燈光一路行去,心壓抑得仿佛在棉絮中掙脫不出,更似陷在噩夢裏——一場我已做了四百八十年渾渾噩噩不見天日的夢。

我讓龜公公給我通報,那奴才驚異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不動聲色地去了,稍頃還出,示意我入內。

父王的寢殿陰冷空闊。暗淡的光線中他的龍鱗熒熒生光。他現了原身,獨個兒盤臥在一張巨榻上。身旁並無一人隨侍。

他微微抬頭:“何事?”“我不想嫁給輿。”

父親身子一動:“那樣的俊彥,你還不滿足麼?……哼,你願也好,不願也好,這婚約是不能改的。”

“我不會嫁給你為我安排的任何一位夫婿。”我一字一吐,說到“你”時語氣尤重。

沉默。猛然間,龍首“呼”一下衝向我,又貼住我麵門,硬生生頓住來勢,長須在怒火中張揚飛舞,尖利的牙齒閃著森森寒光:

“為何?”

就因為你!你不愛我,那麼就徹底地恨我。我想這麼對他說,但沒有,隻靜靜地與他噴出怒火的眼漠然相抗,一言不發。

“滾——”一聲地震海搖,整座龍宮都仿佛驚恐得抖顫了。那夜的東海,起了海嘯。

嗟婆婆聽說我做了什麼時,哭了:“二公主,你、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我不答她,依舊倚著闌杆望我的鳥兒。隨她不住地低泣,要來的,終會來的。

門口“嗆啷啷”一聲響,聽得蝦統領嘶聲喚道:“二公主。”

我轉過身走到他身前莞爾微笑,柔聲道:“這就去罷。”

他低頭不敢看我,哆嗦著將海碗粗的鎖鏈套住我。

將踏出門檻時,嗟婆婆放聲急叫:“二公主!”我回頭去看她,卻先看到了自己在妝鏡中的模樣,那樣粗的鏈子套住那樣嬌小的身骨,看起來很滑稽。眼睛不知怎樣就模糊了。

我,我這麼折磨自己,究竟是為的什麼?

婚是父親許的,是玉帝準的,我犯了天威。

“呼——啪——”刓龍鞭刺耳的聲音回旋呼嘯。那仿佛要割斷人腸的聲音在我周圍的海水裏催出了朵朵粉紅的桃花——從我潔白的皮膚中飛出的淒豔花朵,就和我書房裏掛著的那幅人間的畫兒一樣地美。

這是我生命裏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微笑,僵直著頸子,雙手緊握著虛無。

嗟婆婆哭喊的聲音很吵,又漸漸地輕下去,細若遊絲,隻隱隱約約能聽到她仍然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啊。

我討厭輿?不,我不討厭他,但也不愛他。他於我是陌生的,是在另一世界的,是遙遠的。

我恨父王不疼惜我?或許吧,但我需要為這怨恨去承受如此的屈辱麼?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看不清。四百八十年偌大的空間隻我一個,死一樣快教人發瘋的空虛……我活著麼?我活過麼?……生與死,有什麼分別?

我安詳如嬰兒般地睡去。

周圍,終於靜了。

C

我似乎看見一場廝殺,老邁的嗟婆婆背負著我奮力地揮舞著她的三戈索魂戟,擋、刺、再擋、再刺,無止無休。

她喘息著自語:“公主,我們會出去的,老奴會帶你出去。”

我心中隱隱作痛,想對她說:嗟婆婆,歇會罷,你忘了你的年紀麼?張開嘴來卻發不出聲音。然後又依稀看到了輿,但看不到他在做什麼,他的影子越來越模糊,漸漸地沉入了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醒來,睜開雙眼時,腦中盡是空白。

附近某個地方有人聲斷續傳來。

“娘!那條魚該歸咱們家!我先看到的!那麼大!……村長憑什麼……”

“狗子!扒拉你的飯!魚是村長想法子弄回來的……也隻能聽他。娘給你揀了個媳婦回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嗬嗬……她……嗬嗬……”我巍巍地自床上起來,這身子似不是自己的,很輕,如在飄浮。

到得門外。隔屋有個幹皺的老太和兩個健壯黑醜的男人低頭就著昏暗的小燈吃東西。屋外是條小路,淡淡的黃色光線從路邊房舍的窗戶中透出來。隔不多遠,可以看得到撐在架子上的漁網,以及成片鋪在大石塊上令人作嘔的魚的幹屍。我飄飄搖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模糊的意識裏驚愕越來越甚,壓迫著精神幾至虛脫。周圍是空的,沒有水。

那麼,我是在陸地上!

我到了人間。

遠遠地,我望見嗟婆婆靜靜地躺在前方的空地上。我早知道她一定在附近的,自我出世她就在我身邊,從沒有離開過我,是如此地形影相隨,以至於我常常忘記她的存在。

我走過去,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嗟婆婆,別睡啦,我現下要去見父王,你來侍候我梳妝罷。”

嗟,我身上髒了,去弄些水來好麼?

我說過我不喜歡這件衣服,你怎麼就是給我換這件呢?

好罷,好罷,我知道你年紀大了,會忘記……

我絮絮地像嗟婆婆從前那樣嘮叨,禁不住眼睛裏大滴大滴的淚潮水般湧出,落到眼前蒼白的嗟婆婆身上,落人幾道可怕的縱橫交錯的傷口。她的嘴邊、身上,全是暗黑的血跡!

嗟婆婆!起來啊!不要丟下我一個啊!

“小姑娘,天晚了,快些回家去吧。”

我回過頭去,有兩個男人從遠處走過來,一個握著刀子,一個挑著盞燈。我不答話。

“這樣大的魚是不多見哪——你是誰家的?快回家吧,別在那裏。”男人轉頭對同伴,“你快點,再不把這魚剝開去了肚腸,魚肉就不能吃了。”

我慢慢躺下,貼著嗟婆婆冰冷的屍體,手臂環到她身上。嗟婆婆,莫要害怕,再沒人能傷你了。

他們驚奇地看我。我也睜大了雙眼,望住他們的眼睛,一眨不眨。

兩人遲疑著向我和嗟婆婆走來。忽地憑空一團白煙籠起,罩住了我和嗟婆婆。煙霧越來越盛,又忽然一下如逃逸的冤魂四方飄散。我站在白煙倉皇逃散的中心,右手托定一顆烏光的珠子,耳邊聽得那兩個男人如遇鬼魅的駭叫聲不絕響起,尖錐般刺破了這薄薄寂夜。

他們落荒而逃。

我低頭看手中的烏珠。嗟已在這世上永遠消失,我用自己體內的真火化去了她,隻剩下這顆珠子。

漁村裏起了騷動。

男人們大聲呼喝的聲音間雜著惡狗的吠聲,小孩的啼哭聲隱隱傳來。一簇,兩簇……越來越多的火光,逐漸融成一條扭曲猙獰的火蛇蜿蜒逼近。隱約聽到有人在喊:“是水妖——!燒死她!”

啊,他們是來取我性命的,我心裏明鏡似的清楚,卻不覺得害怕。

忽地一個人影自黑暗中奔出,距我丈許便停住,大叫:“你!

快、快跑吧!”——依稀是我在陸上醒來時所見的兩個黑醜男人中的一個。他不敢靠近,似乎很懼怕我。

我笑了笑,仍然在原處站著——我不知道到哪裏去好,甚至不知道第一步可以向哪個方向跨去。他叫我跑到哪裏去呢?他知道我該去的方向嗎?

我想問問他,嘴一張,噴得胸前一片殷紅——我在失血過後動了真火去化嗟婆婆傷到自己啦……不過這又有什麼打緊呢?我什麼都不在乎。

天地在搖晃,我就隨著天地晃啊,晃啊。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輕鬆。

大地呼地迎麵向我撲來,一雙臂膀恰恰接住了我,將我穩穩抱起。

我下意識地掙紮,失去知覺前,聽到他自言自語:“根土和四叔是天黑眼花看錯了吧?這樣輕軟的一個小人兒,小貓都弄不死。”

再蘇醒時,猛瞧見兩隻眼睛,瞪大著,布滿血絲,凝神盯住我。

——卻又是黑夜。方桌上一盞白紙罩的小燈發出劈啪輕響,柔和的光線仿佛織女一雙素手織就的鵝黃輕紗。一個湖藍衫子的女郎在桌邊支著肘子,清清冷冷問道:“禾叔,你剛剛說這丫頭怎麼來的?”

眼睛仍然仔細瞧了我一陣,不甘心地緩緩往後退去。隻見一個黃麵黑須的中年人,正皺著眉,臉上布滿苦苦的思索。“今兒清早我聽見門外有人敲門,啪啪地敲得著急。我想這麼早誰來看病呢?

開了門,就看這姑娘躺在外麵。還瞧見有個小夥子慌慌張張頭也不回地跑了。那年青人光著腳,像是打漁的。最近的漁村離這兒也有四五個時辰路呢。”“這不奇怪麼?”“我開始也覺著怪。現在琢磨著倒不怪了。”“怎麼?”“她病得古怪,不好治,尋常百姓家也治不起。不扔這兒,說不定三天五天也就……”

“怎麼不請你師父來瞧瞧?”

“師父正忙著課業,我怎敢擾他。”

門吱呀一響,一個小丫環托著碗湯水進來。禾叔取來小勺喂我。我聞到那氣味有些不妥,味道也苦得厲害,仍然皺著眉全喝了下去。

聽得那女郎似乎冷笑了一聲:“哼,好好的世代相傳的醫術,別人求也求不來,卻偏要去趕考。若說別人奇怪,再怪也沒有他怪。”

我冷冷聽他們言語,不防備胸腹中刹那痛如刀割。一側身,把藥全吐了出來,吐到最後盡是血色的沫子。禾叔手忙腳亂地給我接汙穢,搭脈息,擦嘴邊和唇下的血跡,一臉沮喪。我倒有些樂趣了。

便眼看著他滿頭的汗水,無可奈何,苦著臉在房裏來回地踱步,終於搖一搖頭走了出去,但不多會又回來了。我提起了精神,興致盎然,準備看這傻乎乎的半老頭兒又想出了什麼蠢法子來拾掇我。卻見他站在門口,指著我對著門外恭恭敬敬道:“師父,就在這裏。”

嗬,原來是搬了救兵來,我合了眼,人又冷到沒精打采。

老頭兒話音才落,涼風乍起,一人已來到床邊,彎下腰瞧了我一會,便輕輕抽出了我的右手,按了兩個手指上來。我閉著眼,覺到那人溫暖堅定的手指,一絲陌生莫名的感覺從那裏滋生出來。

他放了我的手腕,大手拂上我眉,拇指輕輕來挑我眼皮。我索性順勢睜大了眼,四目相對。

於是望入一雙海洋般幽深的眸子,刹那間萬籟俱寂,又似有海嘯潮湧。他眸子中星光點點,似萬裏晴空下海麵起起落落的飛魚。

相對無言。

他一襲竹青布衣,容貌清爽,不是好看,卻也不老。

他怔了一下,即刻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表情倒像是對一個剛使了詐的任性孩子的包容。開口問道:“你幾歲了?”嗓音如行雲流水,明淨從容。

“四百八十一。”我望著他喃喃地答。

他又微笑。那藍衫女郎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年紀可真夠大的——敢情這丫頭腦筋也不靈光。”

禾叔置一鼓凳於他身後。他坐下,兩隻手指重新搭到我手腕上,眉尖微蹙:“這脈相競與常人有異……想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阿禾,這等病患,原非你能力所及,凡事當知須量力而為。

倘有差池,豈非平白誤了人家性命!”禾叔冷汗涔涔,在旁惶恐稱諾。

他低了頭沉思半晌,對我道:“近日受過傷麼?可曾因了什麼緣由大量失血?過後怎的又大大損耗了元氣?”

我呆住。龍宮裏父王的暴怒,輿煞白的容顏,海底的責罰,我的嗟婆婆,一一自眼前掠過。我想到我的任性讓我失去了這世上惟一全心愛我的人,心中痛悔淒楚,閉了眼睛,再不言語。

他候了一刻,不得我回答,竟也不再問我,就讓禾叔伺候了筆墨寫了方子,扶著床沿又陷入沉思,許是累了。四下裏寂靜無聲。

不多會,聽得那女郎柔聲喚他:“哥哥……”

他“啊”地一聲,道:“都歇息罷。”

一陣風兒拂過,我睜開眼來,他已不在屋裏。

方桌上的白紙小燈仍在如水涼夜中劈啪輕響。桌上幾方有了字跡的淡黃色薄紙隨著窗欞透過的風兒蝶翅般翩翩而舞。東窗漸漸白了。

D

我默默地躺在小床上,日複一日。很多人來到我這裏,又走開。大家同我說話,我不怎麼回答,於是得名“癡兒”。他們說,我是美麗的姑娘,可惜有些呆傻。

他也常來,每過兩三天,便用金針在我身上紮一遍。其實我可以療治自己,或許還能快些痊愈,但是我不願意。我就願意這麼躺著。

窗戶開著的時候,可以望到外麵,可總也看不到天,有棵大樹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

一日,他又來。窗外的枝葉間嘰嘰喳喳一陣歡鳴。我仔細聽著,不知不覺抓住了他的衣袖。他俯身問:“哪裏不舒服了?”

我問他:“什麼蟲子叫得這麼好聽?”——我在海底,看過人間無數的書本,很多物事我都知道。比如,樹上長著綠葉,枝葉間生著會嗚叫的蟲子。

他大笑。“癡兒,那是鳥,小鳥,知道嗎?”

“那麼我要瞧瞧天,還有天上飛的鳥兒。”

“你快些養好了身子,愛瞧什麼都隨你意。”

我知他是拒絕我了,悶悶地不說話,鬆開了他的衣袖,去抓他衣擺。他小心收起了金針,給我掖好涼被,待得要走,卻仍給我抓著不放。

他說:“我得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