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子宮裏,我認識這個地方,因為這是我第二次重生了。我異常沉靜,可能是因為我悲傷過,憤怒過,現在的我,全然沉浸到無盡的惶恐中,我害怕再次出生在那個家庭裏,同樣的軀體裏,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第二次重複那小二十年慘痛的人生。我不斷為自己做心理建設,不就是重複人生嗎?重複那小二十年,又不是重複同一天,我會痛,但是起碼,我痛的不單調!如果自我安慰有用,就不會有那麼多人自殺了!我依然很焦慮,焦慮逐漸變成焦躁,可是子宮外的世界漸漸變得不再混沌一片,這讓我不得不頹喪的接受這個事實,我第二次重生了,還是在我親媽的子宮裏。因為我聽見舅媽和姑姑們,為我的名字爭執不休,不過我並不關心,因為在我之前,家裏連著有了幾個都是表哥,大家以為我八成也會是個小夥子,最後我被命名“程權”,成全了誰呢?至少前兩次人生,我都沒能成全自己,順便抱歉,我甚至都沒能成全親戚們的期待,我是個女孩,不過是男是女也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這樣一想,也就沒什麼好抱歉的了。
照理說,胎兒發育到這個階段,可以開始胎教了,不過我們那會兒還不流行胎教,胎教音樂我是沒聽過了,不過我家樓下就是早市、夜市,賣什麼的都有,盜版磁帶倒是沒少聽,爸媽早上聽著《亞洲雄風》起床,晚上伴著《不再猶豫》入睡。沒有胎教,幼教、早教更是聽都沒聽說過!那時候,在這樣一個中小城市裏,精英教育也才剛剛起步,我爸媽都是高中畢業,老爸之前閑著無聊,還試著考過兩次大學,不過沒考上,即使這樣,他們也算是同時代人裏的高學曆了,但是並沒有什麼用,我爸是個普通技工,我媽是個質檢員,兩個人本分的憑著微薄的工資,在這個重工業城市裏勉強地維持生活。我比周遭的小朋友成績好,原因之一,可能是我爸媽祖上離得遠,我算是個混血,遼南混遼北嘛!基因差異大,碰撞出了我這個新品種;其二應該是我孤僻的性格,沒有小朋友跟我玩,精力更集中,不過這隻是個階段性優勢,人,畢竟是個社群性動物,孤僻的性格,讓我十歲之後的人生非常艱難。不過作為一個胎兒,在親媽的子宮裏擔心這個,還太早!
我媽,東北話講,“皮實”,二十九歲生第一胎,在那個年代,算是高齡產婦了,不是不想生,是因為之前的兩個沒保住,才有了第三個,也就是我,說實在的,我都懷疑她是慣性流產了,照理說這種情況,家裏人都應該小心看護,免得第三個也保不住,其實並沒有,我媽在懷我期間,沒請過一天假,直到我出生那天都是滿勤。陣痛?幾乎也沒有!直到我出生前的那個下午,我媽乘通勤車下班,路上顛簸了一下,我媽也許才第一次覺得哪裏痛,然而她並不覺得怎樣,先是爬了五層樓,發現沒人在家,我親媽就獨自一人,挺著足月的肚子,步行了兩三站公交站的距離,然後一臉迷茫的進了產房。我爸下班騎車到家樓下,沒等上樓,就被鄰居攔下,“你媳婦自己走著去醫院了,好像要生了!”我爸沐浴在七月傍晚五六點,卻依然熾熱的陽光中,伴著大街上此起彼伏的《亞洲雄風》《我不想說》汗流浹背的騎車去醫院。如果讓我選,我更喜歡聽《海闊天空》或者《相思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