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一夥快要趕到鄧家的時候,大家傻眼了。鄧家外圍的水田,被昨晚的炮火轟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坑;田埂環繞下的死水,變成大片大片的血紅,靜靜地訴說著昨晚的慘況。歡快的蒼蠅“嗡嗡”地在上頭飛。村口一排排整齊的柏樹,有的攔腰截斷,東倒西歪,有的燒成半截,還冒著依依不舍的黑煙。有一兩棵頑強點的,仍舊站在那,卻是枝頭上掛著幾處殘肢斷臂,下麵是一灘黑血。
老高他們幾個躲在一個大土丘後麵觀察了很久,並沒見當兵模樣的出現,大概雙方打完就走了。除了幾處殘肢斷臂,也不見一處完整的死屍!這才慢慢走出來,往村裏走去,進村的一座獨木橋被炸斷了。一夥人就捏著鼻子,極力忍著衝天的惡臭,趟著血水過去。村裏死一般寂靜,被燒的房子坍倒一地,露出一段段黑黑的梁子,煙味直嗆入口鼻。在村裏轉了一圈,並沒見著一個人。一夥人打算回去,忽又在村頭見了幾個探頭探腦正要回村的鄧家人。這一帶的人都認識,見著老高他們,鄧家人膽子才大了起來,回頭朝躲在後麵的人叫道:“出來罷,羅家人!”老高才看清蹲在地上的鄧家人。有的挑著擔,有的趕著豬牽著牛,鬧哄哄地從山上陸陸續續地下來。老高迎上去問:“見著錄裁縫麼?”被問的人手一指,老高順著手指看去,見錄裁縫挑著一副擔子,一頭是兒子,一頭是油米,後麵跟著珍姑,也挑著副擔子,隻擔子裏放著的是錄裁縫的養家寶貝——一台縫紉機和幾隻“咕咕”叫個不停的雞。兩口子正隨大夥慢悠悠地走下山來。老高忙擠過去,珍姑見著老高,高興地叫道:“姐夫,你怎麼來了?”老高接過珍姑的擔子,說:“你姐記掛著你們,叫我來看看有什麼能做的。”錄裁縫見了老高,大著嗓門道:“我們早得消息了,一早就躲進山裏,****的鬼子打進來的時候,我們早貓山裏了。大家夥把能帶上的都帶上了,虧得我家珍姑當年不曾紮腳,是個大腳。硬是跟個男人一樣,把那麼重的縫紉機子挑上山,要是個小腳,那還不麻煩了!”老高“哼”一聲,並不答話。回到村裏,錄裁縫見自己的房子沒被燒,瘦小的身子竟竄來蹦去,指揮著珍姑一會趕雞,一會收拾屋子。老高幫著收拾了一會兒,見錄裁縫那樣,隻跟一珍姑說了聲“回了!”,就推著車子走了。
瑛姑見老高回來,忙放下手中切菜的刀,問道:“他們家怎樣了?”“好著呢!”老高沒好氣地答道,後來自己也覺得不對,又補充了一句:“鬼子來前,鄧家人就躲到山上去了。”瑛姑這才歡天喜地地做飯去。
飯罷,瑛姑提出想去曾家山看看,曾家山離得鄧家最近。老高看著大肚子的瑛姑,皺著眉頭:“重著身子,到處跑什麼!”瑛姑摸一下肚子,笑著說:“哪能那麼嬌貴,我也好久沒回去了,要不,你同我一起去麼?”老高想反正也沒事,於是兩口子決定下午去曾家山走一趟。臨出發了,瑛姑見老高磨蹭著,總不願起身,便一個坐在那生悶氣。
“大哥,大哥!出來一下!”老二站在門外叫道。“哦,來了!”老高忙趿拉著鞋子出來,站簷下,兄弟兩嘀咕了好一會,老高進來,坐著低頭抽了會煙,熄火,把煙竿子在凳腳敲了敲,抬頭瞅著瑛姑,說:“家裏還有多少米?”瑛姑朝米缸子努一下嘴,說:“自己瞧瞧去!”老高揭開蓋子一看,隻有大半缸子米,“就這些麼?”“嗯!”離新米下鍋得有一個多月吧?老高舉著蓋子,猶豫了一下。在櫃子裏找了個小口袋,裝滿米,遞給瑛姑,“老二家斷米三天了,你送點給他們去罷!”“那我們···”“不是還有些去年你曬下的紅薯幹麼!”瑛姑點點頭,接過袋子,出門去了。村裏場地上死一般寂靜,幾堆去年的稻草堆城的垛子把場地圍成一圈。往日裏孩子們在這玩耍,大人則蹲在一邊聊天。瑛姑見一些稻草屑裹挾著幾根雞毛,先是在地上盤旋,一會兒,像是被個口大如盆的人一樣吸向天空,遠看去,如一條白蛇,不斷地扭動著身子,飛上天去。瑛姑念一聲“阿彌陀佛”,繼續朝老二家走去。老二家在村東頭,推開虛掩的前門進去,隻見孩子半跪在門檻邊玩瓦片,見瑛姑,叫了聲“大娘!”又繼續玩他的瓦片,老二媳婦聽見了,忙從裏間出來,“大嫂,你來了!”瑛姑一見,並不像個餓了三日的樣子,也不便多問,遞過米袋,說:“也不多,就這些了,給孩子們熬點粥吧!”老二媳婦愣一下,硬是擠出一滴眼淚,用手背擦去,接過袋子,說道:“這怎麼要得?這怎麼要得?你家也眼見五張嘴了!”“拿著罷!我還有點去年晾下的紅薯幹。”見老二不在家,問,“老二呢?”“誰知道!他不就愛在村裏晃蕩,哪像大哥,每天還去賣包子賺錢養家。”“如今不太平,你大哥也是好些天沒出去了。”瑛姑歎口氣,看一眼地上的孩子。“大嫂,聽說你娘家也遭了兵?”老二媳婦放低嗓門,關切地盯著瑛姑的眼睛。瑛姑茫然地點點頭,道:“也不清楚!”瑛姑心底的石頭似乎越來越重,從老二家出來,太陽晃得眼睛發花,幾次差點摔倒,幸虧扶住了牆,才慢慢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