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尤在我的上鋪安然睡去,眼瞼下一抹清晰的黑很好看,那是她的睫毛。入睡後的她很平靜很平靜,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也多麼希望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是,一切就這樣發生了,卻再也沒有任何回頭路。
成澤抬起頭望了望我:“三哥,去吧!桃花一會兒就回來,她會照顧慕小尤的。”
我點了點頭,和楊巨一人拿起一隻大口袋。雲順的父母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後。回頭,我看了一眼這個自己整整住過四年的地方,眼突然很酸很酸,晨光在迅速地占領著這個房間所有的角落,一個死角都不肯放過,整個房間突然就明亮了起來,包括我們身處的過道。但似乎我們每個人都眯縫著眼,我們心底有太多的傷,接受不了這樣的光明。
雲順母親的眼光迎上了我的眼光,這是一個性格堅強的女性。我不知道,在性格上,雲順到底是像父親多,還是母親多,似乎他在兩人中間找到了一個平衡,即不偏母親,也不偏父親。
“阿姨,你還是接受學校領導給的錢吧!”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明顯看到雲順母親愣了一下,雲順父親依舊默默著。“我知道,雲順是你們唯一的孩子,可他不在了這個事實,是怎麼樣也沒辦法改變了,阿姨。接受了這筆錢,你們今後起碼會過得好一點兒,讓在天國的雲順放心一點兒。”我忍了一下淚水,停了一下,雲順母親怔怔地看著我。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停一下,我就會哭出來。“阿姨,你得想想,你和叔叔今後怎麼過,你和叔叔的父母呢?你們特別特別老了怎麼辦?而這些錢,可以讓你們過得好一些。如果阿姨身體還好,可以考慮再抱養一個親戚家的小孩。”
我的淚,終於還是下來了,但話已經說出口了,我就要把它說完。“還有,學校方麵肯定是想把這件事情最終了結的。阿姨,您拿了錢,簽了合同,這件事情就算結束了。這個學校,真的是我和方磊都非常愛的學校,您也知道,其實雲順這件事情,學校的責任不是太大,都是怪我們……我們沒有把雲順照顧好。”這次,我真的哭了出來,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
時間仿佛靜止不動了,空氣凝滯成一團一團,空虛地飄蕩在宿舍樓道的每一個角落。我和楊巨靜靜地等著。雲順母親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一旁的雲順父親。終於,她再度把眼光轉向了我,歎了一口氣,說:小磊,我聽你的。”我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一點點了。我決定,不把我和雲順,慕小尤和雲順的任何事情,哪怕是一丁點兒,告訴雲順的父親母親。我要把一個永遠美好的雲順形象留在他的父母心中,不讓任何一點兒誤解打破這種美好。
慕小尤還在安靜地睡著,我朝著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不再猶豫,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來,朝轉角樓梯走去。我的後邊跟著楊巨、雲順的父母,我們一字排開,靜靜地往樓下走去。
我們在郵局專門設的物件郵寄點,填寫郵寄地址,付費。我們把雲順留下的東西,都交給了郵局,而郵局,經過漫長而複雜的係統後,會將它們再度交到雲順父母的手上。付費的時候,雲順母親爭著付,她的嗓子變得啞啞的、淡淡的。“阿姨,你說了要聽我的。”我把雲順母親掏出的錢又放回了她的手中。
陽光已經完整地升出了地平線,可陽光卻怎麼也照不透我們的心房。在我們身體的最外邊,一層濃重的悲傷已經籠罩得結結實實,越往身體的深處,這種傷越重越深,直到在某一個時刻,把我們壓得再也爬不起來。
校領導的辦公室在學校樓層最高的教職工辦公樓的頂層,說是頂層,其實上邊還有一層,是學校的陳列室和展廳。在這個陳列室兼展廳的地方,你能夠完整地看到晉川師範大學六十多年的光輝曆史和這段光輝曆史裏湧現出的所有光輝人物們。據校領導講,可能再過幾年,得再設一個麵積更大的陳列室和展廳了。因為近十幾年來,晉川師範大學湧現出的光輝人物,尤其是在官場和職場方麵的,那簡直就是層出不窮,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想,如果晉川師範大學還活著的光輝人物,一個人捐給母校一萬元的話,除去蓋一幢學校建築麵積和樓層最高的教學大廈外,剩下的錢,還夠晉川師範大學基本開支一年。
校黨委書記、校長和一個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我們所在文學院的所有領導,我們班的輔導員,一個平時極喜歡林雲順的教基礎課的微胖但極漂亮的女教師,還有校醫,一起靜靜地在校領導辦公樓層的大會議室等著我們。校醫依舊是那副痛苦的模樣,一個鮮活漂亮的孩子,就這樣死在了他的麵前。或許,這種痛苦的噩夢將伴隨他的一生,沒有任何人能幫他解脫。
當雲順父母、我和楊巨一起出現在大會議室門口的時候,我們發現,會議室裏的所有人都站著,或許,他們這樣站著,已經等了我們好久。早在我們吃早餐的時候,我就收到了輔導員老師的電話。而那餐早餐,或許是我們這輩子吃得最慢的一次,每吃一口,都要停下來很久很久,才開始吃第二口。早餐小攤的老板,為難而又無奈地看著我們,而一些趕著去考試或上課的學生,隻能買好了早餐帶著走了。
“請節哀!請節哀!”校黨委書記和校長一邊說著,一邊依次和雲順的父母握了一下手。雲順父母機械地握著。當後邊的領導也想這樣做的時候,被一旁的校黨委書記用眼神和手勢製止了。確實,這不是握手和表示慰問的時候。
“雲順媽媽,我們昨天晚上提的解決方案,您覺得怎麼樣?”校黨委書記確實是一個好的組工幹部,隻是一小會兒,他便發現了,雲順家,是雲順媽媽在做主。
“我同意。給我筆,我簽字吧!”雲順媽媽很淡然但卻清晰無比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明顯看到,現場除我們外,所有人都徹底地鬆了一口氣。校黨委書記甚至有點兒小興奮地搓起手來。他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
興奮隻是暫時的,平靜是領導永遠的狀態。校黨委書記隻是一瞬間,就馬上恢複了原先的鎮靜:“那太好了,我代表學校謝謝雲順媽媽。”說完了這句,校黨委書記轉身對一旁的一身西裝革覆的老師說,“小史,你快去辦公室,打印一份標準合同。”
小史先是愣一下,然後轉身馬上去辦了,走時也沒有忘記說一聲“好”。
也許,在以往校方處理的所有學生受傷或者死亡的事件中,每一次都是一場可怕的噩夢般的經曆。死者安靜了,而生者卻要經曆長達數月,甚至一年的爭吵,乃至官司,才能夠最終得到解脫。而事件本身造成的心理傷害和失去親人的痛,卻依舊長長久久,揮之不去。而標準合同的存在,也從某種意義上讓我們知道,在現代大學教育的過程中,大學生受傷害甚至發生死亡事件,是多麼稀鬆平常的事情。可這類事件,對於每一個鮮活年輕的生命,卻是多麼可怕的命運捉弄。
“來,最後再看一眼死者,跟死者告別一下吧!”火葬場的負責人平靜地說出這句話。這種平靜是每天經曆幾十次後修煉得來的。在茱錦市這座擁有兩百萬人的內陸城市裏,每天有幾十上百人去世,幾十上百人出生,生與死都是極稀鬆平常的事情。看慣了生生死死的人,大抵都會是火葬場負責人的平靜模樣了。
雲順父親先走到暫時充作雲順靈床的一張長方形台子上,看了雲順一眼,為他輕輕撫平一絲翹起在額頭前的頭發,之後便轉身離開了,可我分明看到雲順父親的眼角溢出了晶瑩的東西。
雲順母親在雲順麵前站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雲順身上的一切都記在心底,永不忘記。最後,她低下頭為雲順壓了壓衣角,離去了。她低下頭的時候,一串淚珠打濕了這張長方形台子的一角。
輔導員和校醫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火葬場的所有費用,甚至包括骨灰盒,都是學校支付的。我歎了一口氣,最後一次站在雲順的麵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雲順的臉異常的柔和而容光煥發,可當我輕輕撫過雲順的手時,一股冰冷和堅硬立刻襲上了我的身體。我深深地看了雲順最後一眼,把這個最親的人,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好了。”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火葬場的工作人員都鬆了一口氣。
“開始吧!”雲順母親緊跟著我說出了這句話。我不知道,她說出這句話用了多大的力氣和努力,但我心底明白,她是特別渴望帶著一個完整的兒子回到家鄉,然後讓兒子入土為安的。可是,這樣一個普通中國農民的幾千年來最普遍的願望,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火葬場最外邊的接待處,我們都忍受不了眼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一點兒一點兒地消逝,最終變成一小堆骨灰,被裝在一個小小而精致的骨灰盒裏。其實,這個過程是一次撕心裂肺的殘忍。
時間在沉默中分分秒秒地流走,我們都在等待一個聲音。當這個聲音到來的時候,我們的心就會一顫,然後,一個我們心愛和心愛我們的人,就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了。從今以後,你再也看不見他,再也聽不見他,再也摸不到他,他的氣味和樣子,隻能在懷念的時候能夠回味到。
“好了,林雲順家屬!”當我們深陷在傷感的情緒中時,突然一個聲音把我們驚醒。其實,這種寧靜是屬於我們的。就在我們等待的時候,整個火葬場都人聲鼎沸,哭聲大振,人來人往,簡直就像是一個可怕的集貿市場。
雲順的骨灰盒是粽色的,這是他生前最喜歡的皮鞋的顏色。那張鑲嵌在骨灰盒正麵中部的頭像照片,是我從班級通信簿上邊扯下來的。我非常清晰地記得: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男孩子的照片時,我已經被這個男孩子迷住了。後來雲順說:這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秦歡雨說:這叫臭味相投。慕小尤說:這叫惺惺相吸。雲鳶兒說:這種感覺很可怕。
照片上的雲順,擁有一種讓人感覺非常輕鬆爽朗的帥氣。我把雲順的骨灰盒交到雲順母親的懷裏,她緊緊地將“兒子”抱在懷裏,泣不成聲。
“阿姨,咱們找家銀行,把學校給的錢全部存起來,這樣安全些。”雲順母親聽到我的建議時,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存完了錢,我把銀行卡的卡號和密碼抄了兩份,並把雲順母親的身份證號也抄寫在了上邊。一份放到雲順母親的貼身口袋裏,一份放到雲順父親的貼身口袋裏,然後把銀行卡放到了他們行李的最底層。
“孩子,你真細心,比我們雲順強。”雲順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竟然露出了微笑。
可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不知說什麼好,悲傷的情緒隨時都有可能溢出眼眶。
“孩子,我知道你一定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愛雲順的人,不然,你不可能對他這麼好,對他有這麼樣深的感情。孩子,阿姨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雲順母親的臉柔和了起來,“孩子,你的身子像雲順一樣單薄,平時一定要注意啊,吃飯要多吃點兒。”
我突然就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母親,她也像雲順母親愛雲順一樣深愛著我,不管我作出什麼樣的決定,母親都會毫無例外地支持我。雲順母親肯定也像我的母親一樣。
“阿姨,我確實愛雲順,雲順也愛我。我們深深相愛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這句話說出口的,但我確實準備好了雲順母親的一頓搶白。可我錯了。
“是的,孩子,我們都深愛著雲順,雲順也深愛著我們。”雲順的母親語音非常柔和,可我明顯看到她的眼神愣了一愣,但她卻依舊用那無邊的母愛包容了這一切。
“孩子,你回去吧!我不知道那個特別傷心的女孩是怎麼一回事,但我知道,她肯定跟你們關係很深。雲順走了,你要照顧好她,一定要照顧好她。”這是雲順母親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隻有拚命地點頭,就像一個受傷而又感動的人一樣,眼淚不斷跳出眼眶,在眼前形成一片迷霧。
當我冷靜下來的時候,茱錦市長途汽車站開往晉川市的候車亭,已經空無一人。發出的長途車早已經遠離我的視線。我黯然地走下站台,揮動手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張紙條落在地上。我撿了起來,上邊是幾行娟秀的字跡:孩子,這是我們家的地址和電話。我還是放心不下那個女孩。你一定要照顧好她。如果她好了,你覺得有必要,就帶她來看看雲順的墳頭吧!孩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是雲順母親寫的,雖然她還不能完全肯定我和慕小尤是雲順在這個世界上另外兩個最親最愛的人,但她作為母親的直覺感覺到了,她放心不下我們,特別是放心不下慕小尤。我在心底默默地說:“阿姨,不,母親,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在我的身前身後,茱錦市華燈初上,夜開始變濃了起來,燥熱也隨之湧了上來。我真不知道,我還能看這個城市多少眼。再過一天半,我將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讓我傷透心的地方,一個人重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開始麻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