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所以不再說什麼了,是我後來明白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所為,有自己內心和更內在的自己。他三叔的內心很多時候其實隻有他母親,而作為他母親似乎到最後所操心的還是他,也可能正是這樣的一種情形,導致最後我們看到的情況,導致最後連我都不想和不願看到的情形。從內心講,我真正的默語正是從他三叔最後那淒苦的一笑,那燦爛得像冬天的臘梅花開的瞬間開始的。這一笑是在告訴我不懂他的心,還是在暗示當初他不懂我的心?總之正是在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什麼是人們說的一笑泯恩仇時的大悲大涼,又充滿奇異和奇妙的那種空。
後來,尤其在我男人去世後,我感到的是我們大家似乎都經曆了那太過漫長的冬天,這個冬天的嚴寒和嚴酷幾乎讓人到最後都達到了忍耐的極限。我現在才似乎看到他三叔最後沒有熬過這個寒冬,變成了一枚黃色臘梅走了,而他三嬸的臉此刻被映照得更白,仿佛和他三叔形成了呼應,還有他們的女兒。這時候我似乎已經能夠感到灰塵落地的聲音,已經感覺自己此時似乎將什麼地方搞出一點聲音,都是對他們的不尊敬。我似乎覺得自己成了這個家中最大罪人。
後來我每天都在做針線,我也不清楚我這是想縫合什麼。同時每天我都會將整個屋子擦得幹幹淨淨,那種幹淨有時我都不清楚它到底像靈堂還是宮殿。事實上,那時候我已經不去考慮這些,我隻是默默地在等上帝叫自己的那天、那刻和那個時間點。
後來我感到這個時間點在向我靠近,而且越來越近,仿佛到最後就像隻剩下了一天一夜,我才告訴我的小兒子,我要到醫院,我要去看病,我當時能看到他眼中的詫異、不解,甚至迷惑,因為在這以前就是他們要我看病,要我住院我都不肯。最後他看到我的態度堅決,就答應第二天無論如何帶我上醫院。那天臨出門前,他們給我熱了奶,奶裏打了雞蛋,我原本是可以將它喝完的,但我沒有,我還剩了那麼一點,我是要在這種時候告訴他們,我其實沒有什麼事。他們勸我就那麼一點了,讓我將它喝完,我說等我看病回來再喝。他們最後沒有辦法,便將剩下的那一口奶接了過去,隱隱約約我看到了奶裏飄著的蛋花,它也是一種黃,也有點像臘梅花。我似乎已經能夠感到時間的另一端在向我靠近,在向我倒計時……
在醫院整個檢查完,我躺在病床上已經是十二點了,我知道又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我反複催促小兒子去吃飯,他說他不餓。但我清楚他餓還是不餓,可能在這種時候他真的已經沒有了饑餓感。
這時我看到醫生還是護士已經給我掛上了輸液瓶,但我清楚這已經沒有用,已經與我要離開世界的時間有了距離,因為輸液的速度趕不上死神的速度。後來我似乎是在用最後的力氣對小兒子說,你能不能告訴大夫,給我將針停了,我胸口難受。小兒子說,你就忍忍,這不是在給你治病嗎?這時我閉上了眼睛,我在忍,同時我感到自己已經走了。我似乎已經能夠聽到有什麼落地的聲音。當時已是那天下午的兩點多鍾,我似乎在等待著死神讀秒的倒計時,在我生命的最後六十秒我其實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感覺似乎這時才清楚一個人從哪裏來,最後又會向什麼地方去。我能感到我在回歸土地,我在向它接近、再接近……
不可能吧,我聽有人在說,我聽病房的人講,不是剛剛還在說話,怎麼、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後來我似乎感到了慌亂,感到了匆匆忙忙的腳步在移動、來回。有大夫來搶救、檢查,最後翻開我的眼皮,然後搖搖頭。人是能感到自己生命的大限在什麼地方的,正如當年我婆婆最後回老家,她雖然掙紮,不願意,但她最後還是順應了冥冥中近似說不清的力量對她的安排。
從經曆到最後沒有經曆感,到最後我們似乎都在夢中。我其實最後已經體會到了這點。我們人都活在希望裏,又似乎活在希望破滅後還有沒有力氣站起的存在中。後來我知道我的氣力已盡,我隻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