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當時從發病到死,就一天多的時間。我當時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隻知道後來我們一家人幾乎都哭了起來。這裏幾乎包括所有人,但似乎不包括我和我哥,而且之後人越來越多,似乎就像我們到了集市,到了一個人流非常擁擠的地方。在這之前,家裏也來人,但都是稀稀拉拉的,就像偶爾跑到院子裏的雞、羊和狗,或者某些時候落在什麼地方的麻雀或別的什麼鳥。後來我還看到許多親戚都來了,有我認識的還有不認識的,大家最後都擠滿了院子,同時似乎每個屋子都是人。母親給我的頭上也紮了孝布,而且在紮孝布時對我低聲說,老爺不在了,沒了,這些天大家都忙,你聽話點。我還是不理解母親的意思,我不知道什麼叫不在了,什麼又叫沒了。但我知道老爺現在已經直挺挺躺在了那兒,似乎像睡著了,因為我看到老爺的臉已經被蓋住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前兩天我看見你也還好好的,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看到很多人都覺得疑惑、不解,仿佛都在夢中一切。後來,我知道夢似乎永遠都是不可理解的存在,或者正是這樣的不可理解,讓我們恍惚就同走在各種不同的什麼地方。可能是後來,也可能是老爺最後被埋進土裏之後,我才感到家中真正發生了什麼。從那以後,我發現在家裏,在院子裏,在每一個屋裏,我都沒有再看到過老爺。這是我沒有經曆過的狀況,而正是這樣的狀況,讓我內心有了一種怕,尤其是老爺原來常出現的地方,更讓我有種說不清的感覺。我從那以後,似乎開始害怕陰涼,害怕天黑,似乎天一黑,我便必須有人依靠,比如不是跟著母親,就是寸步不離我奶。一個人的死對一個家的影響多大,後來我慢慢知道了。我們家最後舉家到西安,其實在很多人眼裏都同我爺有一定關係,但事實上真正在這裏發揮作用的還是老爺。我當時能夠感到,自老爺不在之後,很多事情開始有了變化,而且這種變化在我看來就同整個屋子和家塌了,就像我們大家都到了野外。而以前有的那種平和與祥和,恍惚一夜之間沒有了。仿佛就像沒有了安寧。尤其是我奶的臉、父親的臉和母親的臉,仿佛自那以後都變成了一種低沉,而這種低沉在我看上去很黑,就是我哥也比以前更老實了,似乎還不敢發出聲音。感覺就像我坐到了說不清的車裏。它沒有形狀,也似乎看不到方向,一家人仿佛都像在等待什麼,但又沒有誰能夠說清,我似乎感覺大家當時都在等待不知什麼地方會滾下或不斷滾下的石頭,或類似石頭一樣的東西。那些天父親經常和我奶在說一些事。我同樣聽不懂,但我能夠感受到氣氛有時是緊張的,有時似乎又有爭執,有靜,然後有父親走出家。一天,我隻聽我奶說,這些人,老爺在時,一個個什麼事情都沒有,現在真是什麼屁事、怪事都出來了。人有時就怕忽然,又怕沒有忽然。這仿佛就是矛盾,就是支撐形成的忽然間的沒有支撐。那段日子母親的話越來越少,似乎就像從來沒有說過話一樣。我當時想,螞蟻就是這樣的,牆上爬著的蝸牛也是這樣的。對於這幫人決不能手軟。我奶對父親說。父親似乎也接著講,我也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