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母親(2 / 2)

事實上,後來我也不得不下地,不得不去做農活,這叫什麼,這其實才叫最後搞得什麼罪都受了,而且最後整個家還像被槍打了、被炮轟了一般,讓一家人那麼四散,那麼四處顛簸、四處躲藏,就像逃難,甚至還不勝人家逃難的。逃難的有些時候還可以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和路上,而我們隻能像老鼠、蝙蝠、貓頭鷹一樣在夜間活動,而且不能發出聲響,一響就可能引來狗叫,就能讓人渾身都發涼,似乎時時都有被子彈打爛腦袋的感受。想想這都遭的是什麼罪,這難道就是嫁到深宅大院的好?我算體味夠了。在這樣的人家,你隻有做空氣,做什麼都不是的啞巴,而且最後還要跟著這樣的家一路像灰塵一般地飄。虛娃講我受的是芥末罪,其實何止是芥末罪,幹脆就是牙打碎你也得往肚子裏咽。

後來人們覺得我更多時候不說話了,想想讓我說什麼,說什麼管用嗎?有時我都覺得自己還不如要飯的,他們還能那麼四處溜,那麼在一些地方想怎麼就怎麼,而我就不行,我似乎處處都受限製,到最後都不是別人限製你,而是你自己都將自己限製了,都讓自己再沒有任何話和脾氣。這也許就是後來的我,就是有我又沒有我的存在。有時連我都感到自己這樣是消磨時間,是隨時間那麼時間著,而且似乎越隨年齡的增長,我越感到自己似乎就是時間。有時幹脆就等於自己活在一種氣韻裏,和那些空中的塵埃、塵土沒有了區別。我想說人要活到這樣的情景還有什麼味道?我想說沒有了,最後我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在我看來,從脾氣到沒有脾氣,這就同活剝人,就是將你的器官、感官和讓自己有脾氣的地方都搞死、掐死和割去的過程,就是讓你感到你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的那種瘋癲,那種隻有自己又似乎沒有自己的存在。

我一路就是這麼痛苦過來的,也是這麼一路被割斷各種痛苦神經的。到最後我什麼都沒有了,似乎有的便是一種空,一種和任何東西都沒有關係的情形。後來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就同自己將自己完全交了出去。這樣自己都沒有了,那麼世界發生的一切幾乎也和我沒有了關係,或者講它願意是什麼就什麼,它想是什麼就什麼,而我每天隻在那裏做自己的,無論做什麼都是自己的事,都是時間的一種呈現。

我以前並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甚至可以說還是一個脾氣很大的人,但到了這個家之後,別說你是一個女人,就是一頭雄獅、獵豹,就是一隻老虎,最後也會將你搞得沒有了絲毫的野性。最後可能見隻貓,見隻羊你都會離它遠遠的,並比它們看上去還要溫順,還要沒有脾氣。這樣的家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無論男人或女人都一樣,就是不能讓你有脾氣,似乎隻要你有脾氣,就將你有脾氣的地方割了,直到最後讓你發脾氣你都沒的發,因為這時所有促使你發脾氣的地方都被割了,最後你也會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作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