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郡王是後宮非議頗多的一個人物,容鬱還在蘭陵宮做侍女的時候便常聽人提起,說他如何粗疏,不懂禮數,如何性子跋扈,在皇帝麵前絲毫不知收斂,又如何沒心沒肺,皇後盡心保住他柳氏一脈,他卻是從未來過蘭陵宮謝恩——這倒是真的,容鬱在蘭陵宮做了兩年宮女,這位平郡王打蘭陵宮外經過是有的,還真沒有踏進過蘭陵宮的大門,如果不是皇後過世,隻怕連蘭陵宮的門往哪邊開他都未必清楚。
容鬱遠遠地站在帷幕下,一半兒陰影一半兒燭火,麵上明明滅滅。
“你就是翠湖居的那一位?”平郡王年僅弱冠,又因為家世的關係沒有外放為王,曆練不多,可是開口竟也有些威勢。
容鬱低了眉緩緩地道:“皇後終是去了,郡王要好好保重才是。”
平郡王的嘴角一動,未開口已含了三分譏諷:“皇後沒了,你在翠湖居的日子怕也不長久吧。”
翠湖居的每一任主人極受皇帝恩寵,可是每一任也都落了同一個下場,這是宮裏人盡皆知的秘密。容鬱心平氣和地答他:“郡王言重,妾身雖然榮寵不再,這條命還是保得住的。”
平郡王唇邊的笑痕一僵,沒有接話。
空氣凝重起來,靜,一根針落下都驚天動地,而況是腳步。容鬱與平郡王對望一眼,彼此都知是預料之外。容鬱閃身躲進帷幕之後,堪堪定下來,就聽見外間傳過來平郡王的聲音:“見過陛下。”
竟是皇帝親自前來嗎,看來皇帝雖然表麵不肯入蘭陵宮一步,心底還是有那麼一點牽念。容鬱按住亂跳的心,從縫隙裏看過去,微黃的燭照在忻禹麵上,明滅了好一陣子,才聽他說:“都下去吧。”
有人躬身說了個“是”字,是徐公公的聲氣,他大約還沒有把容鬱的事說與皇帝聽,許是國母初亡,六宮無主,諸事繁亂的緣故。
又一陣腳步,輕輕重重,都遠去了。
靈堂裏再次靜下來,比先前的靜更為沉重,壓得人牙關都酸楚。
平郡王到底年輕,打熬不住,揚一揚眉就問:“陛下有什麼吩咐?”
忻禹以手輕撫漆黑的沉香木棺,一寸一寸,容鬱看見他纖長的指上微微跳動的青筋,“沒有別人,洛兒你不必裝這麼辛苦。”
“陛下的話,微臣不明白。”平郡王柳洛抿了抿薄唇,在容鬱的角度看過去,那顏色裏頗有幾分強氣,像煞了一個人,極像……像極了。
忻禹壓低了聲,似在咬牙,“朕會讓你明白。”說話間手上用力,“哢嚓”,棺蓋迅疾推出去。
“陛下——”平郡王驚叫。
棺材裏有什麼!容鬱腦中轉過無數念頭,仍是想不出來,什麼能讓那桀驁少年如此失態。
燭光打在棺蓋上,陰慘慘的白。
“一個宮女都能看穿的蹊蹺,你怎會不起疑心!”
“宮……女?”平郡王抬頭來,額上涔涔的汗。
容鬱遠遠看著,身上也是寒一陣熱一陣,宮女,誰?皇後的死,又有什麼蹊蹺?
“放心,已經處決了。”忻禹的聲音轉柔,“洛兒,你姑母去後,你就隻剩下朕一個親人,你還有什麼要瞞朕的嗎?”
平郡王跪下,“臣有罪——可是正如陛下所言,姑姑去得那麼離奇,臣……委實難以釋懷!”縱認罪仍三分不馴,“……何況,茲事體大,難道陛下就不想查個水落石出?”平郡王逼問一句,眉又揚了起來。
容鬱悄悄地想,以皇帝的性子,能夠因柳家失勢而絕足蘭陵宮三年,他憑什麼要忍平郡王?憑什麼!
他要是殺了他倒是有一千個理由。
“你想知道的,怕不是這個。”忻禹平靜地看住平郡王,“洛兒,你在朕麵前如此衝動和莽撞,無非是要朕以為你性子粗疏,不成氣候,便不殺你,拿你的命,去博天下一聲寬宏大量,是也不是?”
停一停,又搖頭,“你放心,朕不會殺你,你不必時時裝這麼辛苦。”
平郡王低眉站在那裏,分明是同一個人,可那神情,分明又變了些——皇後說得不錯,平郡王是可以救她性命的人,容鬱想:竟有這麼迂回曲折的保命法子……人的心,當真如海般深不可測。容鬱默默地想。
忻禹負手而立,緩緩說出一段話來:“你幼時入宮,朕帶你去翠湖居,鸞妃與朕玩鬧,扮作宮女模樣,朕問你能否辨識,你直指鸞妃,問你何故,你答,隻她一人,敢與朕對視。七歲小兒已機敏若此,洛兒,你教朕如何相信平郡王是個不解世情的渾人?朕看你長大,若要殺你,九條命都不夠你用。”平郡王伸手入棺,拈出一物,尖細,閃閃,容鬱覷得真切,是一支銀針。“你有什麼想知道的,今兒一並問了,朕給你破例——這樣是查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