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笛·沙鷗(1 / 3)

放暑假的日子,年輕人爬在山頂,潛在水底。而孟天爵卻麵對著鐵籠裏的小白鼠發呆。小白鼠轉動著圓溜溜的小眼球,翹著幾根鐵絲般的胡須,隔著鐵籠也瞅著他。鐵架上斜放著一瓶魚肝油,兩根注射筒,三個藥罐子,四袋飼料和一排試管。鐵架的下層堆了十幾本參考書,有些是向圖書館借的,有些是黃教授的。自從放了暑假,他就一個人關在房子裏做這個隻有百分之十成功希望的實驗,眼看已經一個月過去了,成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想起黃教授在期末考後拍著他的肩膀交付這個工作給他時說:

“雖然這個實驗成功的希望不大,但是隻要有耐心,或許會有奇跡出現。我相信我預測的理論是不會錯的。”黃教授那充滿自信的口吻,和他那在風裏飄啊飄的銀白色胡須,就是使孟天爵能鼓起勇氣閉門不出埋首做這項實驗的精神力量了。他走到編號三的鐵籠旁,伸手抓出一隻小白鼠。小白鼠四肢向外亂蹬,細長的尾巴卷了起來又伸平。

他又從鐵架上拿了注射筒吸了半毫升的藥物,便狠狠地從小白鼠的腹腔刺了進去……他打開那扇窗子,深深吐了一口氣。這間臨時的實驗室裏到處充滿了腥臭味,剛開始幾天真想嘔吐,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再過一星期就可以知道結果,不管成功或失敗,至少這個實驗要告一段落。他心裏盤算著:剩下的日子要痛快地玩一陣子,不然馬上又要開學了。

當孟天爵記錄完第三號籠子裏二十隻小白鼠跑完迷津的時間,他已經知道自己成功了。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他跳了起來,瘋子般喊著、叫著。隻可惜爸媽和弟妹都到溪頭度假去了,沒有人能分享他此刻的愉悅。他打開窗子向外麵穿梭的車輛和行人連吼了三聲,然後坐下來開始整理這些數據和結果。他想,隻要整理完就馬上去找黃教授。

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終於統計完畢,他鬆了一口氣。轉一個身子,又看見小白鼠用小眼球瞪著他。他向小白鼠拋了一個飛吻:“哈哈,小白鼠,我成功啦。”小白鼠沒理會他,伸展了一下細長的尾巴,轉頭吃它的飼料去了。孟天爵忽然有一種被奚落、嘲弄的感覺。他站起來掛了一個電話給黃教授,想向他報告好消息。電話接通了,卻是師母接的:“喔,你找黃老師啊?他去南部開會了,大概開學後才會回台北,有事開學再談吧……好的,那再見了。”

放下了電話筒,他感到相當沮喪、泄氣。因為做完了實驗,第二天孟天爵起床起得很晚。刷牙洗臉吃飯後,他好像失去了些什麼,整個心靈空蕩蕩的,腦袋也像被誰掏空了似的,有經曆一場浩劫後的疲憊感。他顯得急躁不安起來,於是走到唱機旁,從唱片架上挑了一張肖邦的《仙女》。他想或許仙女那聖潔、姣柔的姿容可以洗滌蕩清他心中莫名而起的焦慮。

可是當聖樂嫋嫋升起,孟天爵卻跌入濃霧迷漫的深淵底下,他一躍而起,啪的一聲關掉了唱機,換了一張“木匠兄妹”的熱門專輯。他想或許他們抒情式樣的發泄可以暫時麻醉一下他此時的煩躁和鬱悶,可是他又宣告失敗。當木匠兄妹用無奈的音調唱著:“救命,我需要有人來拯救我!”孟天爵再度躍起,這回他差點把唱機給踢翻。我怎麼啦?我到底怎麼啦?

日子又過了一天。小白鼠仍然在籠子裏用小眼球瞄著他。他坐立不安、無所適從。和昨天一樣,書和唱片對他已無效。打開窗子,才發現外頭雨傾瀉得像瀑布般。他奪門而出,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車頂上有三個藍字:“冷氣車”。“到哪裏?”三角臉的司機問他。“隨便。”他兩眼無神地凝視窗外慘白淒迷的雨。

“什麼?”三角臉疑惑地回過頭來。“……到西門町吧。”他隨口說。雖然是夏天,他卻冷得直打哆嗦。從冷氣車裏鑽出來,他又將自己投入雨網中,下一步往哪裏走呢?雨茫茫然然地滴著飄著,他吃力地仰起頭來瞥見巨幅的電影廣告牌,有個惡魔張著血盆大口猙獰地笑。就看場電影吧,他想。於是一口氣他看了三場電影。然後他漫步在陸橋上,雨比剛才小多了。

迎麵晃來了一個長發長須的年輕人,摟著一個臉塗得像石膏像而且又戴著金黃色假發的女孩,尖聲怪叫地和他擦肩而過。接著走來一個把大盤帽壓得低低的高中男生,背著一個好長帶子的書包,書包便在膝蓋上撞來撞去,書包上用紅色墨水歪歪斜斜地塗了一個紅心,又寫了三個英文字:

“I Love You”孟天爵惡劣的心情忽然達到了極點,像溫度計裏的水銀猛然降至零下幾度。他竟然有一種從陸橋上跳下去的衝動。我瘋啦?我瘋啦?他呐喊著。冰涼的雨滴使他清醒了些。淋著雨走回家。信箱裏躺著一封濕漉漉的限時信,信封上的字跡已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認出發信地點是花蓮。他撕開了信封。

天爵:

在這個低氣壓籠罩、東南西北風亂吹的仲夏夜,我獨自一人在此偏遠的海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就像《失去的地平線》裏的“香格裏拉”。

悠閑的日子令人寵辱俱忘,俗念全消。想吾兄乃一忙碌之人,若實驗已結束,我倒有意邀請吾兄來此和小弟相聚,分享這份寧靜。一來可讓此地海風洗洗你在都市汙染的身心,二來我們又可以過過那種抵足而臥、地北天南言不及義、八道亂說唱片亂放的日子。反正有這麼一點味道:我煮一壺酒,備有新鮮魚蝦,等你光臨。

你老掉牙的朋友上“有這麼一點味道”。這句好熟悉的口頭禪,隻有薑明輝會說。薑明輝,老薑。孟天爵想著,錯不了,這家夥。籠裏小白鼠瞅著他、瞄著他、瞪著他。外頭的雨稀裏嘩啦又大了起來。幾乎是毫不考慮的,他開始收拾著行李袋,留下一張字條給還在溪頭度假的家人。

第二天一大早,鎖上了門便啟程動身趕去了花蓮。孟天爵到了花蓮,一路上向人打聽,又換了兩次車,才到了一處飄著陣陣魚腥味的濱海處。他按著信上的地址找到老薑住的小木屋--他的“香格裏拉”。

老薑穿著汗衫短褲,正在窗口看武俠小說。當他發現孟天爵在門檻邊時,瞪大了一雙像小白鼠般的眼睛:“啊--我操,你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啊?怎麼連回信都沒回就來了?”“有這麼一點味道。”孟天爵模仿著老薑的口頭禪,“看你信上形容得如此逍遙自在,我恨不得插翅飛來。我在那裏快悶出病來了。”

老薑連忙接過了他手中的行李箱,指了指屋角的一個小櫃子上的葫蘆狀酒瓶:“你看,我操,此陳年老酒專為君留,魚蝦也是新鮮的。你先洗個澡,今晚咱們可以把酒臨風,好好聊聊了。”孟天爵回首遠眺,離此不遠處,就是海灘了,一望無際白茫茫的一片。他眯著眼睛自言自語:“我想,我早就該來這裏了。”

“有這麼一點味道。”老薑說著,便從桌子底下抬出了一個大西瓜,切了一盤放在桌上。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對了,天爵,黃教授那個新構想成功了嗎?”“在收到你限時信的前兩天我剛做完這個實驗,我想大概是成功了。”

孟天爵拿起一片西瓜。“真的?”老薑抬起頭,看著窗外,“我常覺得黃教授是個有著可怕才華的怪人。他的新構想總是如此驚世駭俗,好像有一天他會成了宇宙的主宰。”“宇宙的主宰?”孟天爵愣了一下,“雖然我不信神,可是我也從不敢對科學抱太樂觀的態度。人類常想借著高超的智慧來駕馭自然,可是卻常常迷失了自己,這種犧牲未免太大。”

“我操!想不到像你這樣的高才生,黃教授最得意的門生,科學界未來的天才,也會有如此想法。我以為你受了黃教授的熏陶,快成了科學怪人了。”老薑一邊收拾著淩亂的房間,一邊還不忘挖苦孟天爵。“別提這些了。你不知道我這些日子突然焦躁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孟天爵啃了一口西瓜說,“這幾天,我想單獨一個人到海邊去找靈感。”

“找靈感?我操,難道你也會寫詩、寫小說不成?”老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把尾音拖得好長。“不,我一竅不通。誰規定隻有詩人、小說家才有權利找尋靈感?”孟天爵把西瓜往窗外用力一扔,很不服氣,“我倒認為越是埋藏在心靈深處的東西越珍貴,如果用詩、用小說來抒發這份情感,已經影響到這份靈感的完整。”

“真看不出來呢,好像真有這麼一點味道。嘖嘖。”老薑扮了一個怪相說,“好吧,明天早上你就一個人去海邊找你的靈感吧,不過別迷了路哇。”晚上,孟天爵和老薑都喝了一點酒,天南地北地聊至深夜,一直到兩人都有些微的醉意,才爬上床抵足而眠,一覺睡到天亮。孟天爵一個人走在沙灘上,靜靜傾聽著潮水聲,除此之外,整個沙灘靜悄悄的。

方方棱棱的細沙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從無垠的這頭鋪延向無垠的那頭,有規律地起伏褶皺,成了流蘇般的輕浪。偶或有漁人踩踏的足跡,卻早已被剛才的一陣風所抹去。他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這裏已經不是地球,而是月球,甚至是更遙遠的火星。

在他過去二十年的生活中,從未有過像此刻陌生而寧靜的氣氛,這種感受真是前所未有。遠處叢林有個黑點正向他移動,像《阿拉伯的勞倫斯》裏荒漠上的那個旋風般的黑點,逐漸在他眼前擴大、擴大,當他看清楚了這黑點,卻恍若跌入夢境般,因為他發現這“古怪的星球”上並不隻有他一個人;另外,向他走來的這個人竟是穿著黑衣黑裙的女孩,她有著一張蒼白卻惹人憐愛的臉龐。

“喂,你好。”孟天爵先向她搭訕。“你是這裏的遊客?”女孩甩了甩披肩黑發,用疑惑的大眼睛瞧著他。“不,我……我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孟天爵一時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尤其是當他接觸到這雙深不可測的眸子,便像著了魔般語無倫次起來。

那黑衣女孩笑而不語。海風輕拂她纖細的柔發,發梢便迎風飛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兩隻眼睛如同兩口深井。“我叫孟天爵,正在大學念書。因為放了假,才想到來朋友家住幾天,我的朋友叫薑明輝,他住在那間小木屋裏。”他企圖打破這份僵局,自我介紹起來。“……”黑衣女孩輕輕點著頭,抿著嘴不說話。“我一個暑假都和小白鼠生活在一起,做實驗時感到煩躁,做完實驗感到空虛,我早該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