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原笑了笑,坐到她的身邊,打開一隻飯盒,裏麵裝了滿滿的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她咬住嘴唇,垂下眼睛,隻覺得胸口也堵得滿滿的。
“下午不是還要跟金敏珠交手嗎?不吃飽飯,怎麼能夠有力氣?”笑著揉揉她的頭,初原把筷子和飯盒塞進她的手中。
怔怔地握著筷子,百草嘴唇幹澀地動了動,說:
“我做錯了,是不是?”
“嗯?怎麼說?”
“是不是我太衝動了……就像光雅說的,如果我不是那麼衝動地站出來質疑金一山大師,可能大家並不會留意到師父的名字……而且,是不是,就算我打敗金敏珠,甚至就算我打敗金一山大師……也沒有人……也沒有人會相信……”
“你為上午的事情感到後悔嗎?”
“……”
“如果再來一次,你覺得,你可以控製住你的情緒嗎?”初原凝視她說。
百草死死地咬住嘴唇,耳邊又如噩夢般回響起那些難聽的字眼。
“不,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別人那樣說我的師父,卻一聲不吭,我做不到……”淚水突然湧上她的眼底,聲音也顫抖起來。
小時候,師父扶著她的肩膀,幫她拉開雙手的拳勢。小時候,師父把唯一的那道青菜夾到她的碗中。小時候,她一遍遍踢向師父吊在樹上的腳靶,當她終於踢到時,總是沉默地望著庭院裏那株梅樹的師父,會回頭看看她……
“……那是我的師父,我做不到看著他那樣被人侮辱。他不是,他絕不是金一山所說的那樣!他是我的師父,我了解他……”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也不敢被他看見她臉上的淚水,她死死將頭埋進腿彎。
夏風吹過湖麵。
正午的陽光烈如焚燒。
看著她緊緊縮成一團,背脊僵硬地抽搐著,明明是在哭泣,卻偏偏不發出一點聲音,初原靜了半晌,湖麵的光暈隨著漣漪一層層刺眼地蕩開,他低聲說:
“即使接了那個電話,你還是相信你的師父嗎?”
腦中“轟”的一聲!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有一些狼狽的潮濕。僵僵地看著他,背脊仿佛在瞬間被凍住,胸口痛得像是要炸開,她需要拚命地呼吸,才能從鋪天蓋地的疼痛中透過氣來。
……
“……那年的世錦賽,”手機的另一端,那聲音如此之蒼老,像是出自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我的確服用了興奮劑。”
良久良久,那過早蒼老的聲音緩緩歎息了一聲:
“百草……”
……
庭院裏四寂無人。
望著那株梅樹,曲向南負手而立,他兩鬢的白發被陽光照耀得星星點點,眼角和唇邊也早已有了深深的皺紋。
…………
……
“我叫沈媛,”眼睛亮亮地站在他的麵前,她有點害羞,聲音卻很大,“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
“你知道嗎?在我心裏,你就像是梅花一樣,”硬是將他從練功房拉出來,她的笑容嬌柔如花,牽著他的手,讓他看這株她剛剛親手栽種在庭院裏的梅樹,“在冰天雪地裏綻放,不怕寒冷,那麼堅強,又高潔,又正直……”
……
“或許是要等到明年冬天吧,”癡癡地守著整個冬季都沒有開花的那株梅樹,她的笑容不再像當初那樣耀眼,卻越來越溫婉,“向南,等到明年冬天,梅花綻開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好不好……好不好……”
……
“向南……”
每次回屋後,她總是會拿起幹淨的熱毛巾,將他的雙手裹在裏麵,細細地擦拭。後來,她常常低著頭,他隻能看見她潔白的脖頸。
……
…………
夏日的陽光中,梅樹的葉子輕輕作響。沒有開花,它看起來似乎跟其他的樹木也沒有太大區別。
看著綠色葉片上的微微光芒。
曲向南胸口一滯,一陣陣咳嗽起來。
那時候,他將所有的精力放在練功上,備戰下一屆的世錦賽。他很少留意她,直到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暈倒。守候在戚家醫館的病床旁,等待她醒來時,他才驚覺,她早已不是他初見到時的模樣。
她瘦得令他心驚。
原本玉蔥般細嫩的雙手,變得粗糙有了繭子。那頭漂亮的長卷發,也變成了樸素的短發。
……
“……向南,我沒事……”
虛弱地睜開眼睛,望著他,她的雙眼蘊滿了深深的感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
“……我們有寶寶了,向南,你高興嗎……”
……
因為她的那次暈倒,他才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從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慢慢地,占據到了他生命中越來越重要的位置。而她卻越來越消瘦,越來越經常暈倒,甚至常常幾天無法下床。
……
“……我隻是害喜,”輕柔地握住他的手,她虛弱地說,“你看戚嫂子還不是跟我一樣,也瘦了很多……向南,你錯過了上屆的世錦賽,這一屆不能再耽誤了……”
拉著他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笑容甜得就像一個夢:
“……向南,你會拿到冠軍的,對不對……等孩子長大,我會告訴她,她的爸爸是世界冠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她的爸爸曾經一腳就把欺負媽媽的流氓踢飛了……”
……
他以為那真的隻是害喜,直到有一天,醫館的戚大夫喊住他。
……
“你妻子的身體不適合懷孕,”大腹便便的戚嫂子上完茶後,年輕的戚大夫為難地說,“我勸過你妻子很多次,應該把她的身體狀況告訴你,可是她總是說等世錦賽結束之後再說。雖然我答應過她,但是……”
如同整個世界忽然間沒有了聲音。
……
就像是個諷刺,當一直夢想的世錦賽終於來到眼前時,他才知道,他寧可用一切來交換她的健康。不理會她的各種理由和反對,他再也不練功,幾乎帶她去遍了國內所有的大醫院,花光了原本就不多的積蓄,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錢,所有的醫生卻都告訴他——
太晚了。
以國內的醫療水平,對她的病情束手無策,尤其在她目前懷有六個月身孕的情況下。除非有機會到外國去接受治療,美國有一兩家國際著名的醫院對於類似病例的研究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是高昂的出國醫治費用,對他而言比天文數字還要遙遠。
……
“……向南,你的頭發都白了,”夜晚的梅樹下,她躺在他的懷裏,虛弱地撫摸他鬢角的發絲,她的手指那樣涼,歎息卻比梅花的香氣還要溫柔,“向南,別擔心我了,別去借錢,別再去聯係國外的醫院,好嗎……我不會死的……我想看你參加世錦賽……我想看你拿到冠軍……你要好好練功……世錦賽很快就要開始了……”
他抱緊她。
將頭埋進她的肩窩。
“向南……在我心裏麵,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去參加比賽吧……我希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最了不起的英雄……”在他的懷裏,她除了高高隆起的肚子,瘦得隻剩下骨頭。他抱緊她,死死地抱緊她。
……
在即將絕望的時候,竟是他以前一直很排斥的地下黑道組織,給了他唯一的一線希望。
……
“幾乎所有賭家都壓韓國的金一山奪冠,押你的一筆也沒有,”那個黑道大哥長得出人意料的文質彬彬,拍拍他的肩膀,說,“所以,我們把寶全都押在你身上了,隻要你能幫我們拿到冠軍,你老婆出國治病所有的花費和手續,我們全包!但是,如果你輸掉,害我們賠掉這麼大一筆錢,也別怪我們翻臉無情!做生意就是這樣,老弟你也可以理解,對吧?”
……
他恢複了練功,每天不眠不休地練功,隻是不像以前在練功場,而是改到了庭院。她很開心,隻要身體好一些,就會坐在梅樹下的躺椅中,撫著肚子,微笑著看著他,陪著他,睡一會兒醒一會兒,一天一天轉眼就過去。
和地下賭莊做的那筆交易,他沒有告訴她。
他希望她永遠也不知道。
隻要能救她,隻要能夠讓她活著,以前他以為自己絕不可能去做的事情,都可以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