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他的名字叫做曲向南,”台上,金大山冷聲道,“當年他第一次參加世錦賽……”

曲向南?!

曉螢悚然大驚,她慌忙去看身旁的百草。

啊。

曉螢嚇得倒抽一口涼氣。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眼神凜冽的百草。

“……卻匪夷所思地一路將各國選手打敗,拿到了世錦賽冠軍。”

握緊雙拳,百草的身體冷得開始顫抖,直覺告訴她,接下來聽到的將會是什麼。腦中一片空白,耳膜內的血液轟轟作響,直直地盯著台上的金一山,她僵直著身體猛地站起來——

肩膀上一股大力!

她硬生生又被按了下去。

“坐下!”

耳朵裏轟轟的,視線也是混亂的,恍惚過了漫長的時間,百草才意識到那是一臉冷凝的若白,而台上金一山的聲音還在繼續。

“……賽後,組委會檢查出,曲向南之所以能夠取得勝利,”金一山怒聲一字一句地說,“是因為他居然在比賽中,服用了興奮劑!”

台下一陣嘩然!

“嗡……”

“嗡……”

然後各國營員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用服用興奮劑這種卑劣的手段,來騙取勝利,在世界體壇早已屢見不鮮,”金一山眼冒怒火,“在跆拳道界,這卻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在講求禮義廉恥的跆拳道界,居然也會有像曲向南這樣的選手,用這種可恥的手段來進行比賽,這是對跆拳道精神的侮辱和踐踏!”

“嗡……”

“嗡……”

各國營員們議論得熱火朝天,鄰近的日本隊和伊朗隊的營員們不時扭頭看看突然變得靜默無比的岸陽隊營員們。

從手指到腳尖,百草的身體一寸寸冰凍住,耳膜明明是在轟然的巨響,自台上傳來的那聲音卻依然尖銳地刺進來!握緊雙拳,指骨咯咯地響,她顫抖地克製自己,告訴自己,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對師父侮辱和攻擊的聲音,她早已聽得麻木了。

自七歲起跟隨師父進入全勝道館,每天都生活在這樣的譏諷嘲笑中。

“你知道嗎?你師父是一個無恥的人!”

“你師父就是小說裏的那種大壞蛋,你就是大壞蛋帶著的小壞蛋!”

“你跟著你的師父,你就是認賊作父!”

“……”

因為這些,她跟道館裏的孩子們打了無數次的架,每次就算被他們群毆得鼻青臉腫,她也絕不肯讓他們占了便宜,一定要讓他們因為侮辱師父而付出代價不可!而每次打完架回來後,她都要趴在庭院裏冰冷的石桌上,咬緊牙任師父冷著臉用木板一下下痛打她的屁股。

她的師父是好人。

她要保護師父!

她決不允許任何人說師父的壞話!

所以,哪怕每次都會被師父打得皮開肉綻,下次該打架時,她也從不怯陣!

“……哪怕把全世界的人都打敗,”有一次,九歲的她被師父的木板打得痛暈了,悠悠醒轉時,她看到師父正默默地望著庭院裏的那株梅樹,他那過早蒼老的麵容上,有著她從未見過的痛苦與思念,“……過往的時光也無法重新來過。”

“百草……”

良久之後,當師父的目光從那株梅樹上收回來,低頭看向她時,她不知為何卻慌忙閉上眼睛,假裝沒有醒來。

“……很多事情,不是打一場架就可以解決的。師父知道你是善良的好孩子,聽不得別人說師父的那些話,可是,你越是衝動地去打架,別人越會覺得,是師父沒有教導好你。”

師父蒼老的手輕輕拂向她的額頭,就像她的父親過世前經常做的那樣。

“……師父不希望,你把精力浪費在打架上。師父希望,將來有一天,你能成為了不起的跆拳道高手,光芒萬丈地站在巔峰之上。這是師父這一生,最大的心願。”

於是,九歲的她懂了。

隻有她變得強大,強大到能夠堂堂正正一身清白地站在最高的巔峰,才能替師父證明他的清白!到時候,她就可以用最響亮的聲音告訴世人,她的師父,曲向南,是好人,是正直高潔的人,絕不是什麼恥辱和敗類!

她學會了忍耐、克製。

也學會了沉默。

她幾乎不再和人打架,而是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練功上。她以為她已經麻木,已經不會再衝動,可是——

此刻。

在這樣的場合,在幾十個不同國家的營員們前麵,親耳聽到師父的名諱被那個幾乎象征著跆拳道最高權威的聲音,一聲聲侮辱性地提起,刺骨的寒意讓她的背脊僵硬起來,心內的怒龍漸漸克製不住,想要翻騰咆哮!

克製!

按住她的肩膀,若白的手掌很重。

……是。

百草慢慢閉上眼睛,深呼吸,她極力地控製自己,指骨咯咯地握緊。

“被查出服用興奮劑之後,曲向南不僅被取消了冠軍的頭銜,世界跆拳道協會也破例嚴懲了他,宣布取消他習練跆拳道的資格,他終身不得再參加任何比賽,這種可恥的人,也沒有資格向任何人傳授跆拳道。”

目光沉怒威嚴地掃視過那些年少稚嫩的麵龐,金一山訓斥道:

“如果你們當中,有人無法恪守禮義、廉恥,那麼從即刻開始,就不要再習練跆拳道!不要讓你們自己變得像曲向南一樣,成為整個跆拳道界的敗類!”

“可恥”、“敗類”,一個個難以忍受的字眼仿佛淬血的刀子一樣戳在百草的心底!手骨握得要寸寸碎掉,她忍了又忍,忍了再忍,血氣翻騰得要從胸口衝出來,那從台上轟然傳來的侮辱性的字眼卻仿佛永無盡頭!

“不要像曲向南一樣,使得你們的名字,就等同於‘可恥’和‘敗類’……”

“金一山大師!”

山穀中,清厲的聲音猛然響起,將金一山的訓斥硬生生地打斷!

滿場愕然,循聲望去,見是一位穿著舊得發黃的道服的短發少女,麵容沉怒地從人群中緩緩地站起。

初原回頭看向她。

盛夏的陽光刺目而耀眼,他必須稍微眯起眼睛。

在她緩緩站起的那一刻。

如同世間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淡去,初原隻能看到她的那雙眼睛,幽黑熾烈,像一頭憤怒至極卻又極力克製的小鹿,那眼底的火光是如此的烈,仿佛她的心已經被燒出一個洞!

若白心中一凜。

百草站起的速度並不快,卻如同有千鈞之力,他掌上的力量竟已經完全壓不住她!

“這樣當眾用侮辱性的言辭評論別人,會嚴重損害到別人的聲譽,”百草的身體站得筆直,麵容肅冷地望著台上的金一山大師,“您——知道嗎?”

“嘩——”

像炸開了鍋,居然有人敢頂撞金一山大師!山穀中的各國營員們驚呆了,有營員能聽懂些中文,竊竊私語傳給隊友,很快的,那短發少女說了些什麼,滿場都傳遍了!她居然敢打斷金一山大師的訓話,而且居然說金一山大師在傷害別人的聲譽!

林鳳、梅玲、石綜、寇震也吃驚地看向百草。

他們知道百草會很難以接受自己的師父被當眾這麼抨擊,可是他們沒想到,百草居然會敢反擊金一山大師!

申波做記錄的筆頓住,他推推黑框眼鏡,看看那倔強地站得筆直的百草,又看看光雅,發現光雅的麵色也是同樣蒼白。

聽完精通漢語的弟子民載的翻譯,金一山先是震驚,隨即勃然大怒!雙目瞪向那倔然而立的短發少女,他怒吼一聲,如滾滾巨雷:

“你說什麼——!”

那吼聲駭得台下的各國營員們頓時都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山穀內靜寂一片。

“我說的是——”

“您這樣當眾傷害別人的名譽,是一件非常不合適的事情。”清風吹過,身上那舊得發黃的道服隨風輕揚,百草背脊筆直,聲音清晰,“名譽,對於每個跆拳道選手,都是珍若性命的,是不可以被隨意踐踏和傷害的,請您在宣揚跆拳道的精神時,不要卻忘記了尊重別人這個最基本的原則!”

“哈!哈!”

金一山怒極反笑,像是見到了這世間最滑稽的事情,怒火使他臉孔瞬間漲大了很多,如同立時便要斬妖除魔的叱吒金剛。

“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說話——!!曲向南,這種跆拳道界的敗類,根本沒有名譽可言!”

“我是戚百草,”指骨握得發痛,百草用最平靜的聲音說,“我不是您口中的什麼東西,可是就算我今天才剛剛踏入跆拳道的大門,您的舉止有不對的地方,我依然有資格向您指出來!”

她深呼吸了一下,繼續說:

“還有,請您收回‘敗類’這兩個字,這種不負責任的字眼,不適合以您的身份說出來!”

“戚百草!你膽敢、這樣、說話、對我的、父親!”

昌海道館的隊伍裏,怒火萬丈的金敏珠終於忍不住跳出來,她兩眼圓睜,對著百草大吼!

雖然被長輩訓斥過,也勉強答應了除非在優勝賽中與戚百草對陣,否則不得主動挑釁戚百草,但是眼看著這戚百草居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這樣的場合公開頂撞她的父親,而且還是為了那臭名昭著的跆拳道之恥曲向南,金敏珠真是恨不得撲過去將她咬成碎片!

“曲向南、興奮劑、全天下都知道!曲向南、跆拳道、恥辱、全天下都知道!你、曲向南、弟子、同樣、恥辱、敗類!你敢頂撞、我父親、我要你、道歉!”

怒吼著,金敏珠抬腳就要向戚百草衝過去,閩勝浩一把從身後鉗住她的肩膀,金敏珠憤怒地在他的手掌下拚命掙紮著亂踢亂喊:

“放開我!她不道歉、我就、殺了她!”

“哈!哈!”

金一山又是一陣怒笑,厲聲對百草說:

“原來你竟然是曲向南的弟子!那個無恥的敗類,居然還敢收弟子!居然還敢再說出‘名譽’這兩個字!果然無恥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是!我是曲向南的弟子!”

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百草的眼底燃燒著將要燎原的火光,她聲音高越地說:

“所以,我知道我的師父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是一個恪守跆拳道精神的人!他是一個品性高潔、正直善良的人!您不可以,也沒有資格,在這裏詆毀他的名譽!”

“不可以?”

聽完民載翻譯過來的話,金一山濃眉倒豎,他怒笑著緩緩站起,強壯的身體如同一座矮山。站在高高的台上,他睥睨著那個短發的女孩子,聲如怒雷:

“好,有膽色!既然你是曲向南的徒弟,那麼就是說,在跆拳道協會已經剝奪了他授徒的資格之後,他竟然還在私自授徒!果然有膽色!”

“……”

百草麵容煞白。

“曲向南,被查出服用興奮劑,是當年世錦賽記錄在案的事實,我說的哪裏有錯?!曲向南,被世界跆拳道協會剝奪選手資格,終生禁賽,終生不得授徒,我說的哪裏有錯?!曲向南,用卑劣的手段,去騙取不應屬於他的榮譽,是在踐踏跆拳道的精神,是跆拳道界的恥辱,我說得哪裏有錯?!”

金一山的怒聲在山穀中轟轟回蕩。

“縱使有千萬人在此,我金一山,也可以坦蕩地再說無數次!曲向南,是跆拳道界的敗類!他做的事情,是可恥的事情!”

“你——!”

握緊雙拳,心內轟地一聲,一片片白光炸開,仿佛有惡龍咆哮著在體內翻滾,百草徹底失去了控製!她的視線已經模糊,眼前隻有師父那花白的頭發、削瘦的身體和那過早衰老的麵容。

她的師父她知道,她的師父不是那樣的人!

…………

……

“那是一個好人呐。”

小時候,每當曲師父削瘦的身影離開藥鋪之後,父親總是會感慨地說。小小的她不明白,父親就會一邊將細細地藥材碾成粉末,一邊跟她講,當年曲師父是全勝道館跆拳道功夫最好的人,幾乎全城所有的孩子們都想跟他學,曲師父從來不像別人那樣,收孩子們很高的學費,常常都是免費教孩子們。

“剛才那包藥,就是曲師父為他以前的一個徒弟買的。”

父親說,當年,曲師父常常收到家裏窮的孩子,他會資助那些孩子,讓孩子們在道館裏吃飯,生病了幫孩子們買藥。雖然現在那些孩子們不懂事,會辱罵曲師父,但是每當他們生病買不起藥,曲師父還是會買了藥放到孩子們的房間。

“曲師父家很有錢嗎?”

小小的她幫著父親用藥杵搗藥,她記得故事書裏講,大善人都是很有錢的人。

“沒有,曲師父自己也很窮。唉,當年曲師父名聲大的時候,很多道館想挖他過去撐門麵,給他很高的價錢,他都沒有去。那時候他的師兄們,時常幫外地的道館打點黑拳,賺點外快,喊他去,他也從來不去。”把碾好的藥材放進藥櫃的小抽屜裏,父親歎息地說,“曲師父是個耿直的人呐,怎麼可能會出那樣的事情。”

小小的她仰著頭,聽得半懂不懂。

“小草啊,外人說曲師父的那些閑言閑語,你都不要信,”一屜屜整理著藥材,父親站在梯子上念念叨叨地說,“指責曲師父的那些人全都忘記了,當年裁判已經判曲師父得分了,是曲師父告訴裁判,他那一腳並沒有踢中對手。就差這一分,曲師父失去了參加那屆世錦賽的資格。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小草,看人要看心,不要隻靠眼睛或者耳朵,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