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就這樣微笑地望著她,仿佛他可以這樣看著她,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鬆柏道館的弟子們閃出道路給她。
她呆呆地望著初原,笨拙地向他走過去,喉嚨有些痙攣般的抽緊。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已經站到他的麵前,她張了張嘴,聲音卻幹澀地卡住。
“你還記得她嗎?她是戚百草。”
婷宜的聲音響起,她跟初原並肩站在一起,兩人同樣的眉目如畫,就像一雙璧人。她看了看百草,笑盈盈地向他介紹說:
“你別看她以前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這三年來,她進步很快。不但加入了沈檸教練的跆拳道訓練基地,而且去年還率領鬆柏道館奪得了道館挑戰賽的冠軍呢。”
“是啊!百草師姐很了不起!”
“上個月百草師姐得到了城市杯跆拳道比賽的冠軍!”
“百草師姐參加了好多國家級比賽!”
“有一次,體育頻道的新聞裏麵還提到過百草師姐得到冠軍呢!”
鬆柏道館的小弟子們一聽婷宜在誇獎百草,紛紛高興地附和說。旁邊的阿茵、萍萍她們卻麵麵相覷,心想初原師兄不會真的不記得百草了吧,以前初原師兄很照顧百草的,每次百草練習完,他都會親自為百草上藥。
百草呆呆地望著初原,心髒一點一點往下沉。
初原上前一步,正準備說什麼,婷宜卻搶先挽住他的手臂,笑顏如花,接著說:“還有,今天在訓練基地,多虧了百草。”
“嗯?”
初原的聲音一如既往,和煦溫暖。
“沈檸教練要看看我最近練功疏忽了多少,讓我和百草交手幾個回合,結果……”瞅著百草,婷宜笑盈盈地說,“……這個小丫頭很是讓我上了一些當,害得我被沈檸教練教訓了幾句。”
“不過沒關係。”
婷宜含笑直視百草那雙沉默的眼睛,說:
“這些年來,在國內比賽得太輕鬆,我確實太過懈怠和輕敵了,用這樣的狀態去參加世錦賽可不行。百草,謝謝你今天提醒了我。希望一星期之後的實戰,你能夠繼續給我驚喜。隻是,不要是像你的頭發這樣的驚喜了。”
說著,婷宜又覺得好笑起來,甚至用手摸了摸百草的頭發,邊笑邊對初原說:
“你看看,哪有女孩子的頭發做的這麼古怪這麼難看,都這麼大的女孩子了,也不知道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聽到婷宜打趣百草的頭發,鬆柏道館的弟子們不由得紛紛盯住百草的腦袋,見她的頭發確實又古怪又醜,幾個新入道館的小弟子忍不住跟著婷宜哈哈笑起來。
然而隻是笑了幾聲。
練功廳裏就變得死寂異常,不僅跟百草相識多年的秀琴、阿茵、萍萍這些大弟子們看出氣氛不對,就連剛才笑出聲來的小弟子們也覺出了不對。
“今天下午,你已經說過一次了。”
就像被人扇了一記耳光,百草的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她緊緊握住雙拳,僵直地站著。
“就算我的頭發再醜,你也不用當眾嘲笑我兩次。而且,我與你實戰,無論是今天下午,還是一星期之後,都不是為了給你驚喜,而隻是為了——”
她的臉色蒼白,雙頰處卻如火燒一般紅,眼底也仿佛有火在燒。她盯著婷宜,一字一句地說:
“我想要戰勝你。”
說完,她側轉身體,向初原的方向行了個禮,僵聲說:
“初原師兄,歡迎你回來。”
然後又向喻館主夫婦的方向行禮,她僵直著身體走出練功廳,身後鴉雀無聲了幾秒鍾,隨後響起婷宜歉意的聲音——
“對不起,我沒想到百草會介意我評論她的頭發,有機會我會去向她道歉。不過今天是迎接初原哥哥回來,大家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了氣氛……”
再然後,百草就聽不到了,她僵硬地走出了練功廳,走出庭院前的草坪,走過小路,走到小木屋前的那棵大榕樹下。暮色沉沉,有鳥兒在樹葉間飛來飛去,她頹然地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
夜晚。
胖周大排檔。
百草像往常一樣忙碌地點菜、傳菜、結賬,不少客人對她奇異的發型指指點點,阿健、阿英也對她的頭發打趣了半天,說她應該去打官司,控告那個幫她理頭發的人破壞市容。
可是,她隻是很麻木。
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憤怒。
晚上九點鍾,若白和百草結束了在大排檔的工作。夜已經很深,但是因為是周六,街上還是很繁華。集市兩旁各攤位扯起的一串串小燈泡如繁星般連成一片,每個攤子的生意都好得熱火朝天。
跟在若白身後,百草默默地走著。
自從頭發被剪成這個樣子,有很多人笑話過她,可是她從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感到沮喪和羞恥。她有什麼資格對婷宜發脾氣呢,所有人都嘲笑她的頭發,婷宜隻不過是其中一個。
忽然。
一個頭發染成金黃色雞窩狀的攤主青年闖進她的視線,她怔了下,見攤主青年正忙著將一台九英寸的小電視搬出來,旁邊藍色的絲絨布上掛滿了琳琅滿目的小飾品。在燈光的映射下,那些小飾品顯得比白日更加耀眼閃爍。
“咦,小姑娘,是你呀!”
攤主青年一抬頭看見她,驚詫地上下打量她,又圍著她轉了一圈,發出一連串響亮的讚歎聲:
“嘖嘖嘖!半天不見,小姑娘變時尚了啊!看這發型,不是大師做不出來,這才是藝術,跟你的發型比起來,我這頭發就一個字——俗!話說回來,咱們也真是有緣分啊,我把攤子搬到這兒,居然也能碰到你!”
不由分說,攤主青年取下那隻草莓發夾,又把鏡子塞給她:“來來,你再試試這個發夾,要是還喜歡,我就便宜賣給你了!”
發夾在她的掌心晶晶亮。
甚至比白天的時候看起來更漂亮些。
可是她的心情卻跟那時截然不同了,就如被什麼壓著一樣,沉悶悶的,透不過氣來。鏡子裏,她看到了自己的頭發,這是剪完頭發以後,她第一次認真地去看自己。
是的。
婷宜說的沒錯。
真的很醜。
就像是被狗啃過的一樣,有的短,有的長,有的地方還看起來禿禿的,就算她從來不在意自己的模樣,可是這麼醜的樣子還是讓她握著鏡子的手僵硬住。
是她錯了。
她不該對婷宜說那些話,婷宜說的隻不過是事實,她的頭發確實很古怪很難看。
發現她沒有跟上,前方的若白停下腳步,回身看她。見她愣愣地站在飾品攤子前發呆,他皺了皺眉,走回去,看到她手中的那隻草莓發夾,說:“如果要買,就快一點。”
“小姑娘,既然你這麼喜歡,都看了兩次了,我就算你便宜點,八塊錢,快拿錢吧!”攤主青年打算做開攤的第一筆生意。
“……對不起,我不想買。”
草莓在她的手指下溫潤滑膩,可是她一點也沒有想要它的心情了,正要將發夾放回攤子上,一個溫婉的聲音笑著從她身旁傳來:
“啊,百草,你在和若白前輩約會啊。”
夜風沁涼。
百草不用回頭,就能聽出來那是婷宜的聲音。她皺了皺眉,覺得從沒這麼不喜歡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可是不打招呼終歸是不禮貌的,她輕吸口氣,抬頭說:
“婷……”
聲音猛地卡在喉嚨裏!
熙熙攘攘的夜市中,和婷宜並肩站在一起的那人——
竟然是初原。
傍晚的時候,她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他,而再次見到他,竟又是和婷宜一起。夜幕中,他秀雅挺拔,笑容如往日一般溫潤。可是看到他站在婷宜身邊,她卻覺得那麼遙遠,比隔著陌生的國度還要遙遠。
“你們在買發夾嗎?”
婷宜笑著從她手裏拿起那隻發夾,說:
“很漂亮。我一直以為若白前輩是冷冷的,沒想到也是照樣會陪女朋友逛街買東西啊。”
百草手指發冷。
她咬住嘴唇看了初原一眼,夜色中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垂下眼睛,她把發夾從婷宜手中奪回來,對攤主青年說:
“我不買了。”
然後,她對麵前的兩人行了個禮,說:“初原前輩,婷宜前輩,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
婷宜喊住她,笑容溫婉。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那麼在意你的頭發,不應該說出那些話,我向你道歉。”
“……沒什麼,”百草悶聲說,“它本來就很醜,你說的沒錯。”
“還有,我不知道你和若白前輩在戀愛,差點拆開你和若白前輩的搭檔,我很抱歉。”婷宜溫語說。
百草霍然抬頭!
“我沒有跟若白師兄……”她咬了咬牙,才困難地將那個羞臊的詞說出來,“……戀愛。”
“傻百草,”婷宜笑了,“你已經長大了,交男朋友很正常啊,有什麼好害羞的。”
“我沒有交男朋友!”
百草忍不住提高聲音。
“好,好,好,你沒有交男朋友,你沒有戀愛,”像哄小孩子一樣,婷宜微笑著,溫柔地看向初原,“多可愛,百草害羞了呢。”
她真的怒了!
她沒有交男朋友!她沒有戀愛!怒衝上來的血液使得百草的臉頰都要漲破了,她握緊雙拳,預備向婷宜再次澄清時,卻看到了婷宜望向初原的笑容。即使是站在廉價的排擋一條街,婷宜也如月中仙子般美麗出塵,她笑容溫柔,眼波如水,仿佛眼中隻有初原一個人。
婷宜是那麼美。
百草心中酸澀,想到剛才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又想到自己此刻生氣的樣子一定更醜,忽然所有的怒火又都慢慢涼了下去。
“不要開百草的玩笑了。”
夜風中,初原的聲音一如三年前一樣清澈好聽,有著很輕的鼻音,仿佛是從清秀的遠山中回蕩過來的。
“若白,百草,一起去吃宵夜吧。在國外待了這麼久,很想念家鄉的小吃。”耳朵裏聽到初原對若白說話,百草怔怔地望著地麵,竟有些恍惚。
“你們去吧,百草回去還要訓練。”
若白回絕了。
跟初原、婷宜道別後,若白走了幾步,見百草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皺眉冷聲說:
“走了!”
茫然地向前望去,初原和婷宜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夜市裏,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百草沉默地跟在若白身後,走在回鬆柏道館的路上。
月亮彎彎地掛在夜空。
走出夜市。
街上漸漸冷清。
“如果不喜歡她,那就在比賽中堂堂正正地打敗她。”
若白的聲音淡得如同夜風。
兩個人一前一後,身影被月光長長地映在地麵上,除了他和她,街上再沒有任何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