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汗水濡濕了頭發,隨著旋轉的風速,黏在百草的臉上。沈檸教練宣布基本動作練習結束,休息五分鍾,百草彎下腰,扶住雙腿,呼呼地喘氣,半晌她才渾身是汗地直起腰,走到放在角落自己的背包前,掏出灌滿白開水的水杯。

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心跳慢慢平緩下來,她用手撥開黏在臉上的頭發,可是發絲粘噠噠地貼在脖子裏也還是很不舒服。猶豫了一下,她打開背包,拉開裏側的暗袋拉鏈,小心翼翼地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個發圈。

黑色的發圈。

上麵有一隻紅色的塑料草莓。

望著它呆看了幾秒,百草俯下頭,對著草莓輕輕嗬了口氣,用手指擦拭著。陽光照耀在它上麵,紅紅的很誘人,亮晶晶的,閃著光芒,看起來竟和全新的一樣。

將頭發揪成一個小小的馬尾,百草將草莓發圈戴上去,心裏忽然像滿了一樣,忍不住微笑起來。轉回身,她準備走回去,卻看到沈檸教練正在同若白說話,若白還沒來得及擦汗喝水,後心的道服濕黏黏地貼在他的背上。

“若白師兄。”

目送著說完話的沈檸教練離開,若白聽到了百草的聲音,他一回頭,看到她手中正拿著他的毛巾和水杯。等他一語不發地接過毛巾和水杯,她就盤膝坐在他的身邊。

“訓練結束後,你再多加訓一個小時。”

擦完汗,若白將毛巾放在手邊,眼睛淡淡掃過她頭發上的那隻草莓發圈。

“好。”

百草點頭,並沒有多問加訓的原因。

“我先走了,這裏就拜托給你了哦!”訓練課結束,沈檸教練一走出練功廳,曉螢急匆匆地抓起東西就往外跑,跑了幾步,又猛地回頭對百草喊,“萬一我媽問起來,你就說我去同學家去拿很難弄到手的補習資料去了,千萬別說漏嘴啊!”

“……”

百草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曉螢的背影就消失不見了。

“曉螢又交男朋友了?”林鳳笑嗬嗬地收拾東西,把毛巾之類的東西塞進背包裏,“好一陣子沒見她這麼急著走了。”

應該是吧。

百草邊把散落在墊子上的腳靶收攏在一起,邊想起課間的時候,隔壁班那個男生偷偷塞給曉螢一張紙條,然後曉螢托著腮幫子傻笑了一整個下午。希望今天曉螢不會回家很晚,其實她跟範嬸一樣,都擔心曉螢回家太晚會不安全。

“你天生傭人命嗎?整天替她幹活,到底是你打工還是她打工!”身邊傳來不屑的聲音,沒等百草錯愕地抬起頭,光雅已經板著臉同梅玲一起走了出去。

很快的,訓練廳裏隻剩下若白和百草兩個人。

太陽漸漸西下,陽光變得暈紅起來,落地窗的玻璃上折射出大片大片的金輝。百草吃驚地睜大眼睛,看到若白居然從背包裏拿出兩根粗粗的類似小朋友跳皮筋用的牛皮筋。

當若白半蹲下來,將其中一條牛皮筋係在她的右腳踝的時候,她不解地問: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出腿之前,你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先跳一下再出腿,這個缺點沈檸教練已經向你指出很久了,可是你一直無法改掉。” 若白淡淡地說,繼續將兩根牛皮筋分別係緊在她的左右腳踝。

百草臉有點紅。

是沈檸教練發現了她這個毛病,凡是出腿,她必定會先有一個小的跳步。有經驗的對手一旦抓住它,就很容易把握她出腿的時機。她練了很久試圖改掉,可是似乎身體已經養成了慣性,一旦太過緊張還是太過放鬆,都會舊態複萌。

“如果你在出腿之前還有那些沒用的小動作,我會用這兩根皮筋拉住你。”這個辦法是昨晚臨睡前他忽然想到的,剛才訓練課上跟沈檸教練談了一下,沈檸教練也認為可以嚐試。

“所有的基本動作,按照訓練課的順序,每個做十次。”

等了一下,見她還是望著腳踝上的牛皮筋發呆,若白皺了皺眉,提高聲音說——

“開始!”

夜晚。

離鬆柏道館隻有兩條街的夜市裏,胖周大排檔的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紅火。小菜味道很好,幹淨又便宜,露天擺放的十幾張桌子全都坐滿了客人,電視機裏熱鬧地播出著一檔收視率很高的電視劇,老板胖周正在親自下廚爆炒田螺,夜風中彌漫著田螺和啤酒的香氣。

“再來一紮啤酒!”

“9號桌一盤鹽水花生!”

“2號桌要餐巾紙!”

“毛豆煮好了沒有,15號客人催了!”

“……”

端著整整一大托盤剛煮好的毛豆出來,聽到胖周的吆喝聲,百草顧不得擦頭上的汗,急忙盛出一盤來,送到15號桌上。

15號桌的客人是三個頭發染成奇怪顏色的青年人,其中一個人胳膊上還有紋身。那個紋身青年把啤酒杯往桌子上一頓,瞪圓眼睛對百草吼:

“這麼慢,等很久了!”

“毛豆要多煮一下才比較入味。”百草解釋說。

“是不是騙人啊!”

紋身青年怒哼了聲,抓起幾顆毛豆塞進嘴裏大嚼起來,覺得味道確實不錯,又吆喝著大聲喝酒劃拳起來。手臂一揮,他的手肘撞到桌邊的啤酒杯,咣當一聲,啤酒杯從桌上摔下去,慌亂中他還沒來得及躲閃,眼看著啤酒就要潑出來弄髒他的褲子,一隻女孩子的手淩空抓住啤酒杯,穩穩地又放回桌上。

紋身青年目瞪口呆地看著百草。

難道是他眼花,他怎麼感覺啤酒杯被碰到之前,這女孩子就已經伸手去接了。

“……若白哥哥,我們高考準備報你的學校,想請教你一下,哪個專業比較好呢……”

百草走回櫃台的時候,又看到了7號桌那幾個高中生女孩子,她們正拉著若白說話,一個個興奮得麵若桃花。這個星期見過她們好幾次了,每次來都是不停地找各種借口讓若白過去,惹得同樣在大排檔打工的阿英、阿建都開始打賭,看若白到底會不會最終跟她們中的哪一個出去約會。

見若白隻是沉默收拾被啤酒弄髒的桌子,完全不理會那群女孩子,百草覺得阿健應該會輸。

電視機在櫃台前麵的高櫃上轟轟烈烈地響著,百草看了一眼,發現居然還是那部電視劇。真奇怪,為什麼一部電視劇可以播三百多集,為什麼劇裏那些人糾纏了那麼多集還是糾纏不清,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喜歡看。她搖搖頭,趁這會兒沒事,從書包裏拿出課本來做作業。

下學期就是高三了。

她究竟要不要去參加高考呢?

寫著英文老師要求的作文,她有些茫然。自從進入鬆柏道館,她再沒有拿過師父給她的錢,師父的經濟條件並不好,何況光雅跟她一樣,也要高考。

喻夫人曾經提出過,每月給她一些錢,作為對她打掃道館衛生、幫範嬸做飯洗衣的酬勞。然而她怎麼可以收呢?這三年來,她吃住都是在鬆柏道館,喻館主和夫人是好人,從來沒跟她提過食宿費的事情,她的那些勞動,根本不足以報答。

雖然現在出外打比賽,拿到冠軍後會分得一部分獎金,但是師父的身體近些年一直不好,陸陸續續住過幾次醫院。知道師父的手頭拮據,怕師父因為治療費用高而不肯接受治療,她每次都會拿出所有的積攢,偷偷幫師父支付大部分費用。

要感謝若白。

如果不是他幫她介紹了到這裏打工的機會,她很難支撐到現在。可是上大學的話,需要很多錢吧,她暗暗歎了口氣,還有,為什麼這一年她身高長了這麼多,許多衣服都穿不下了,需要重新再買。

或者如果她的身材跟曉螢差不多也好啊。曉螢有很多不穿的舊衣服,為什麼她要比曉螢高了足足十幾公分,根本就穿不上。

胸衣看起來也必須再買一個。

現在這個太緊了,訓練的時候常常勒得她喘不過氣。

默默地看著作業本上一個個的單詞,有時候她真的很羨慕曉螢,範叔範嬸那麼疼愛曉螢,恨不能將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曉螢。如果……如果她的父母還在……

“7號桌結賬。”

高高的身影籠罩住她,若白的聲音響起。她急忙趕走心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接過他手中的鈔票,打開收款機,結算應找的零錢。

若白結完帳回來時,大排檔每晚的營業高峰期已經過去了,隻剩下一兩桌客人還沒走。並肩同她站在櫃台前,他也拿出一本英語原文書,看了一會兒,忽然淡淡說:

“每個高校都有助學貸款。”

“呃?”

她驚訝地抬頭。

“不過,也許你功課太差,根本就考不上。”手指落在她的英語作文上,他皺眉說,“這一句的語法是錯誤的……”

在若白的糾正下,百草麵紅耳赤地修正了好幾個句子。

兩年前,當若白高考進入大學的英語專業時,她才發現她對若白的了解真的很少。他用了那麼多時間在跆拳道上,學業卻還是很優秀。

“10號桌買單!”

正在掃地的阿健高聲喊,百草放下筆,找出10號桌的單子準備去結賬,若白將單子接過去,漠然地說:

“我去,你繼續寫作業。”

將修改完畢的英語作文重新謄寫了一遍,百草再次抬起頭來,發現若白正在收拾幾張杯盤狼藉的桌子,將一堆碗碟放進塑料盆,用抹布擦拭桌麵。

“我來!”

急忙跑過去,她去搶他手上的抹布。這些都是她應該做的活兒,若白其實隻要負責點菜、傳菜就可以了。

“作業寫完了?”

若白沒理會她,徑自將桌麵擦幹淨,抱著那盆裝滿髒碗碟的塑料盆到一旁的水龍頭處,開始洗碗。

“嗯,寫完了。我來洗。”

她蹲下來,挽起袖子就從塑料盆裏拿髒盤子。若白左臂一擋,格開她的手,拿出一塊幹淨的布扔給她,看也不看她,說:

“我洗,你擦。”

“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她還是試圖將整個塑料盆搶過來,“若白師兄你去休息一會兒吧。”

“你今天不能碰涼水。”

他將塑料盆重新拉回來,旋開水龍頭,仔細地清洗碗碟。百草的臉“刷”地紅了,傻傻地看著他,他、他指的是……

可是他怎麼可能會知道!

“往後每個月的這幾天,在道館你也不要再用涼水去洗衣服洗菜,”細細的水流淌落在盤子上,若白的聲音平板無波,“必須把身體調理好,否則如果正好在這樣的日子遇到打比賽,怎麼辦?”

她的臉快要紅透了。

她記得,在第一次月經來潮的時候,初原前輩曾經告訴過她,特殊的幾天不要碰涼水。可是她怎麼可能因為這個就不去洗衣服洗菜洗碗洗抹布,而把事情推給別人去做呢。

慢慢的累積下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是痛的,而且每一個月都比上一個月更痛。上次出去打比賽,正好是她那個來的時候,小腹裏悶痛難受得到第二局都還落後兩分。

可是,若白怎麼會知道的?

想問又覺得很尷尬,百草的耳朵也像燒了一般的紅,她死死地低著頭,僵硬地接過若白洗完遞過來的碗碟,用幹淨的布一隻隻擦幹淨。

夜晚的風很涼爽。

大排檔基本上沒有客人了,老板胖周和阿英、阿健忙碌著把桌椅收起來,電視機還在高櫃上熱鬧地響著,阿健又送過來兩大塑料盆髒盤子,水龍頭中的水流嘩啦啦地流淌下來。

若白沉默地洗著碗筷盤碟。

他洗一個,她擦一個,漸漸的,幹淨的碗碟疊成了一座小山。

“我……我今天拿到黑帶了。”在持續的沉默中,終於還是她先局促地開口說話。

“嗯。”

若白無動於衷。

“……謝謝你。”

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考黑帶的錢總是列在她預算支出的最後幾位。如果不是他瞞著她事先替她交了各種費用,又命令著她去考試,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成為黑帶。

若白將最後一塑料盆的髒碗筷搬到水龍頭下麵,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我會盡快把考黑帶的錢還給你的。”

等下個月拿到在大排檔打工的錢,她就有錢可以還給他了。至於胸衣,也許還可以再堅持兩個月。

“我說過了,考黑帶的錢由我來出。”若白皺眉,往塑料盆裏倒了一點洗潔精,雙手一攪,白色泡沫從盆裏湧出來。

“不,我下個月就還你。”

百草急忙說,她知道若白的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好。

若白沉默起來。

直到那隻塑料盆中的碗碟全部洗完,他才肅聲說:

“什麼時候去考黑帶,是你的自由。既然是我強迫你去考,那麼所有的費用理應由我承擔。”

“不是的……”

“你所要做的,”打斷她的話,他抱起被她擦幹淨的那高如小山的盤子,走到放碗筷的高櫃前,“是取得參加世界跆拳道錦標賽的資格。”

世界跆拳道錦標賽……

百草怔怔地看著若白將盤子整齊地放入高櫃,是的,世界跆拳道錦標賽將於今年秋季在香港舉行。前幾個月國家體育總局的領導前來視察的時候,特意說起過,因為岸陽訓練基地戰績輝煌,所以擁有和國家隊的隊員們同等競爭參加這次世界跆拳道錦標賽的資格。

“這一次,我要你戰勝婷宜。”

將所有的碗筷都放進櫃子裏擺好,在初夏的夜風中,若白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