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也懷疑過,有時候,婭凝明明在家,卻聽到自己的叫門而不願開門。因為有一次,她和鄰居的婦女一說上話,婭凝就匆匆過來開門了。
快到菜場時,一列送葬的隊伍從工字樓逶迤而出,打她的身邊經過。
隊尾的女人突然抓住了母親的手腕,母親抬頭看到多年不見的老鄰居。
老鄰居劈頭就問起婭凝,母親支吾不語。她便飛速說起自家兒女的近況,在外企、大城市工作,孫子外孫都有了,不是因為辦喪事還不會回來。母親的情緒急轉直下。這種平凡的話家常一字一句都像針紮在她的心窩。
送葬的大隊像一條蠶慢慢地向前蠕行,從隊頭捧著遺像的男青年,到隊尾的老鄰居,血緣的親疏在一根鏈條上傳遞著。
老鄰居不顧自己脫離了隊伍,仍站著不動希望能和母親撮其大要地聊一聊。主要是聊兒女。她的滔滔不絕中,沒有哪一句比“婭凝當年多出色啊。”更讓婭凝母親痛心。可能這種話從別人嘴中說出像是諷刺吧。一大早的好心情都沒了。
她含混地應付著老鄰居。急於抽身。婭凝沒有事業可談。今年春節後,隻相親了一次就拒絕了其他安排,令母親在介紹人那裏很不好意思。母親的笑容僵硬了,像太陽下融化的冰棍,嘴角的皺紋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
再多待片刻,胸無城府的她可能要在街頭痛哭流涕了。
憂悶的買菜返回,她向婭凝的陽台望去,陽台頂掛著幾件沒見過的衣裙,母親不無悲戚地想,這些都很貴吧?她哪裏會洗衣服呢?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水泥台上的一團東西動了一下,緩緩地站立起來,原來那裏蹲伏著一隻幾乎和牆壁一個顏色的背部灰黑的貓,它挺立起潔白的四肢,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尖銳的牙齒和粉色的喉口。
母親真想衝上樓去跟自暴自棄的女兒大鬧一場,就以她養貓為由頭。她感到,龐大的永無休止的厄運旋渦正在她討厭的寵物的喉口耀武揚威。
幾天後是端午節,家裏宴客。這是父親的主張。母親很不情願,因為請的都是父親那邊的晚輩。
堂嫂也來了。
家中的熱鬧氣氛讓婭凝有點不習慣。她融進年輕人的說笑中,講起近期放映的電影和市區新開的連鎖牛排館。帶著享樂的心情談論這些的。她近來願意一切的話題都圍繞著享樂。
表妹好奇地問她是和誰一起看的電影吃的牛排。
婭凝回答,一個人看的電影,一個人吃的牛排。
年輕人偷偷笑了,都以為婭凝有了秘密的男友,暫不能透露而已。婭凝的誠實被他們所誤解。因為他們不相信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坐在牛排館那幅極其淒涼的畫麵。
滿屋子人當中,隻有婭凝的父母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女兒真的是一個人。
父親尚沉得住氣,剛端上一鍋燉菜來的母親則轉身躲進小房間裏。
婭凝敏銳察覺到母親的異樣,這預告了快樂到此為止。她熟悉母親壓抑的哭聲,尖細淒慘的喑啞腔正隱隱透過小房間沒合好的門傳到飯桌上來。
婭凝按著手邊遙控器,調大了電視音量加以掩蓋。
本來看淡的煩惱借由母親這位媒介不分場合的來騷擾婭凝,已經不止一次了。她的哭泣是讓人顏麵無存的詛咒,提醒婭凝,她沒有快樂的權利。賦予她生命的人,破壞她對生活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哀容戚色地為她的生活吊喪。
浮現在婭凝眼前的是母親那像草紙般被歲月揉皺的臉。
在這張臉麵前,婭凝的確應該下地獄。伴隨腦內神經的一個猛烈的震蕩,她忽而點燃了心頭自殺的火苗。她知道這是一時之憤,斷然不會再自殺。卻一味的沉浸在從窗口跳下去,或者投進那麵湖中的毀滅性的想象裏。
唯有借助於這種想象,才能脫離當下的惡劣心境。
婭凝的耳朵不禁捕捉著,母親悄然無聲了,可能正在擦眼淚,準備從房間裏走出來吧,她湧起強烈的悲痛。婭凝隻要一個失控,就可以徹底毀掉家宴。兄弟姐妹都裝作沒聽見。在偽裝的氣氛中,他們忘了該談些什麼,尷尬了片刻。站在小門前的堂嫂高聲感激著婭凝送的蛋糕券,她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蛋糕,侄子過生日,她顧不得大人的身份和小孩搶著吃。大家大笑起來。
燉菜的熱氣嫋嫋上升,母親跟小區一位東北人學習了這道菜肴,食材不必講究,撐起了寡淡的桌麵,用來招待她反感的父親那邊的親戚正合適。
土豆茄子白菜豬肉燉在一個大盆裏,作料充沛,撒了過多的醬油,它們的表麵顏色很深,年輕人用筷子隨便夾起一塊丟進嘴裏,不在乎吃的是什麼,對熱乎乎口味重的菜品熱衷不已。
婭凝心裏激烈的波動就像大哭了一場。而她的所有哭泣都被生生按下了。心裏已經像大戰過後的廢墟那般了。
在座的每個人都在同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