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 / 2)

陶煜姑奶奶,並非最早住在對麵,她之前,對門住的是一家五口。那位曾祖父在冬日下午窩進老棉襖裏,搬著小板凳坐在樓洞口,向往來者哀哀哭訴子女的不孝。婭凝素知老人的鬧性,不作理會,和她一同進來的豔華,卻總要詳細從老人口中打聽個所以然來。

婭凝記不得一家五口是何時搬走的。

一家的進出,激起家家戶戶鐵門的振蕩。每層的垃圾穿過垃圾道砰然墜地的悶響,出其不意地劃破寧寂。

父母奉養著祖輩。祖父母去世後,兩室一廳的房子寬敞起來,正好讓離了婚的婭凝落腳。但過了半年,婭凝就憎惡起和父母共同生活。她交出全部積蓄,打發父母買新小區的商品房喬遷。

自己落得獨門獨戶。

剛開始一個人住,婭凝睡覺時總聽到樓上奇怪的響聲,腳步、珠子滾動,造成她整夜失眠,加大了藥量。母親幾次不請自來,要陪她住,被婭凝無情地趕走了。

母親有一回在婭凝上班時造訪舊宅,洗她丟在沙發上的衣服以及內衣。與其說她操心婭凝不會洗衣服,不如說婭凝做任何家務都要比自己浪費水電更讓她不安。控製水管裏水的流量,是母親一輩子積存下的寶貴經驗。

這樣,婭凝把每一件母親洗過的衣服剪破了扔在地上。再度造訪的母親觸目驚心。她懼怕起婭凝的神經質,捂著嘴哭了起來。

幸而用此殘忍的手段趕走了她,婭凝才最終適應了獨身生活,也逐漸地減少了鎮定劑的服用。

和宿舍樓間距出的這條街,一邊的盡頭是工廠,相反通向菜場,放在小鎮的棋盤上,兩段距離算挺長的,其實隻相當市區公交的半站路。向前伸出的陽台浮在街麵上,像海邊的礁石。站在這裏,婭凝漠不關心地觀望著湧動的街景。

祖父母精心料理的陽台如今蕭條不堪,仙人掌,長壽花,盆景這些長存在婭凝記憶中的擺設,一掃而空。當然,它們活的時候,也沒給陽台帶來什麼生機,婭凝在蹣跚學步時,就麵對著此類角質層厚的暗綠色植物,它們平庸得像塑料。

仙人棍樹立在牆角,作為婭凝身高的標度。婭凝一年年高過了它。有一次她和豔華寫作業,伸手比劃什麼,打到了身後的仙人掌,手背沾上了許多根軟刺,豔華一邊笑一邊用鑷子替她剔刺。第二天到班宣揚起了這件滑稽事。

陽台的旮旯裏堆積著木板、老鼠夾、籮筐。頂上懸掛著裝過醃貨的破竹籃,散發著朽爛的氣味。

有一年春節前,手段高明的小偷,竟站在樓下用竹竿鉤走了陽台上一籃醃鵝。祖母痛心疾首。而不喜歡醃貨的婭凝卻暗自高興。

祖父母的時代像吹走的灰塵。他們留下的痕跡逐漸消失。盡管婭凝屢屢想重振這個陽台,讓它長滿植物,但她的心情從來沒有連續地晴朗過,所以支撐不了她的行動力。

婭凝認為自己的病態與斯生斯長的地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男人們粗暴,女人們盡是些多事的三姑六婆。身在其中又不願成為他們,必然會遭受碰撞之痛。

當街打女人小孩的莽夫、在簡餐店裏盯著她看的舊鄰,登門勸阻離婚的親戚,他們的嘴臉概括了小鎮醜惡的群生相。

但婭凝仍滯留在聽不到汽車鳴笛的小鎮的腹地深處,除了嗬護自己那顆需要安靜的心靈外,她把恨轉化為了精神寄托,難以割舍。

越是恨,越是依賴。她一旦沒有了恨,那種“無愛”的缺陷就更加沒了憑依。

現在,她願意承認,世界上可能沒有別的地方像小鎮這樣包容她的不思進取,收容她這樣精神困頓的病人。

受盡嘲笑的晃胳膊伯伯穿街過市,他那種把生活簡化成素描的慵懶,體現出小鎮的長處。

人們嫌棄大規模的破爛房,狹窄的道路。而婭凝對小鎮的麵貌倒是沒意見。它最好能千年不變,拘困著自己。她的思想長久被抑鬱擁塞,不能為什麼理想抱負騰出空間。而她又不曉得,一方麵渴望人際的文明,另一方麵希望發展停滯不前,是根本矛盾的。

豔華比婭凝強太多。

豔華始終知道追求的是什麼,不瞻前顧後。她要在市區安家落戶,供養父母,給弟弟找工作。為這些目標奮鬥的激情占據了她整顆心靈,憂鬱是絲毫不能滲進的。所以她對婭凝的憂鬱感到無比的不耐煩。

“你去看看月亮吧。”

抱著寬舒的心情再來回味這句話,婭凝沒什麼受傷的感覺了。她想,倒不如聽聽朋友的話,晚間在陽台上多看會兒月亮。

婭凝想象,豔華已經當上了女強人了吧。既然婭凝討厭女強人,那麼豔華就一定要當個女強人,讓婭凝坐實對豔華的習慣性討厭才行。

這算作她對朋友的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