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審視著遺骨,皺紋疊合的眼簾下,他那僵硬的眼神不帶有感情,像在看著什麼法律上的文書。
年輕人不敢看。隻有婭凝為了滿足好奇,盯著那黑乎乎的骨頭。周遭都是遺骨不可思議地繁衍出的家族,連自身都和它有傳承關係。骨頭的主人倘若在戰火中被炸得粉碎,宇宙中也不可能有婭凝的一生。慶幸和遺憾這兩種感觸交織在婭凝的頭腦中。她幻想這根骨頭是開啟命運的旋鈕,如果它出土後迅速化為烏有,大家也會在一瞬間消失。
山間終於有了一陣陣清爽的風,那副骨頭引發的幻想變成了和風一樣愜意的東西。
伯父把它裝進預備好的小盒子裏,他好像預見了殘骸不多。
他坐的麵包車甩開磨磨蹭蹭的大部隊,先趕去新墳的地址,與那裏的工作人員辦理事務。
新的墳山有水泥道穿行與各個墓碑之間,一行行,一列列,墓碑整齊森然地林立著。
山上葬著祖父母和堂兄。
堂嫂說之前來這裏給堂兄燒過紙,就不跟著大家了。有人透露,那是她找到新的對象,不方便再和舊時的親戚來上墳。
婭凝跟隨眾人去了祖父母的墓前祭掃。一家家的燒紙,叩拜。先完畢的家庭,男主人互相敬煙,在一旁吞雲吐霧,敘敘闊別。女人們毫無顧忌地對這座新建十年左右的墓地指指點點。一位善於觀察的婦女驚奇地發現自己身後墓碑上的名字照片是曾經的鄰居。有一座墓葬著一家三口,死於同日,她們推測不是車禍就是煤氣中毒。還有位英年早逝的女孩,墓碑後麵刻著“珍愛生命”,她們肯定這是自殺。
鑲嵌照片的墓碑,提供給人無窮的閱讀樂趣。
祖父母的頭像取自證件照。甚至可見祖父常穿那件藏青色工作服胸口的口袋,祖母的發髻向後梳著,清晰露出了短而粗的眉毛,婭凝發現自己的眉毛遺傳自祖母,需要經常地修眉、畫眉。
老人的衣服、發髻,在婭凝的回憶中閃耀,使得朝他們看一會兒就覺得栩栩如生。
在堂兄的墓前,大伯母哭了足足二十分鍾。每年如此。一旁的婦女一邊勸慰一邊陪著她掉眼淚。沒有什麼比失去孩子的痛苦更為持久。婭凝對堂兄的悼念被透徹、實在的痛苦給衝淡了。在伯母嗚嗚咽咽的哭泣聲中,婭凝每一秒都直麵著真正的殘酷。她午睡後泛起的憂鬱反倒像生活的作料。
折騰到了中午,孩子們嚷餓。有位發跡的兄長,請大家去泉水公園門口的飯店,說那兒的魚是水庫裏剛剛撈上來的,比其他家新鮮。
於是,兄弟姐妹抱著孩子,孩子滿飯店追鬧的情景,仿佛環繞在了婭凝那苦瓜臉的母親身邊,讓她的神情愈加地暗淡。
她的女兒,是這些人中唯一的大學生,眼下卻最為落魄。她隱隱覺得,女兒的不濟經常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聽到別人談工作、孩子、住房,婭凝一直沉默地夾著菜,哪個話題都和她不沾邊。她也十分討厭這些年複一年重複的話題。
盤旋在圓盤飯桌上的熱絡與陌生,如同水麵的一層浮油。婭凝的心底早沒了親情。
有人抱怨兒子考不及格,得到了這樣的寬慰,“學習好也未必頂用啦。”
說者當即發現失言,怕影射到婭凝,急忙轉了話題。
直到堂妹突然對婭凝的著裝感興趣起來,這樣,大家的目光才光明正大地投向了她,堂妹問她是不是化妝了,婭凝點點頭。女人們都說化得不錯,清淡自然。婭凝看到她們當中有人頂著前幾年趕時髦紋的眉,再也祛除不了了,不由感到微小的慶幸。
有姐妹想試一試婭凝身上的風衣,婭凝便脫下來給她們,露出了裏麵的黑色緊身毛衣,堂妹的手摸著毛衣,問,很貴吧?
婭凝笑了笑,說,是。
女兒的滿足沒能引起母親欣慰,母親的臉拉得更長了,因為婭凝新添了奢侈的毛病。
在吃飯當中,婭凝的眼睛也總是回避著父母蒼老龍種的麵孔,好似那是什麼障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