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國家訂單(1)(2 / 3)

周城不慌不忙,從腰上取下手機,說,問我是誰?是讓李世賢來告訴你們,還是讓黃標告訴你們。

周城說的李世賢,是這城市的公安局局長。黃標,就是這片區的派出所所長。周城報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治安頭目再一次慌了。周城把手機遞給那治安頭目,說,要不要給李世賢打個電話讓他為我證明身份?

治安頭目慌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您講笑了。

周城見好就收,說,你們這麼晚出來執法,也很辛苦,可是你們要文明執法,看見他手中有刀子,攔住盤問,都是對的,說明你們工作很認真。可你們怎麼能動手打人呢,打人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治安隊伍這麼辛苦保一方平安,為什麼老百姓還這樣恨你們呢,還是你們的執法態度有問題啊。

治安頭目低頭垂手,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連聲說是,是,是,下次注意。揮手讓手下的治安員放了張懷恩。張懷恩千恩萬謝。李想說,這麼晚了出來瞎轉悠什麼呢,你又不是剛出門打工的,出來就算了,還帶一把刀子。快點回廠裏去吧。張懷恩又謝了李想,說李經理,要不是您,我今晚就慘了。

車衣工張懷恩並不知道,剛才跟著李經理的,並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是一個專幫打工者們打官司的律師罷了。他更不會想到,和李經理在一起的那個大人物,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公安局局長和派出所所長。他不過是看準了治安員的心態,詐了他們一把。他張懷恩要是知道了,當時怕是嚇得都走不動了。

這個晚上經曆的一切,對車衣工張懷恩來說,是一個警示信號,他得認真想一想下麵的路該如何走了。回到工廠,睡在鐵架床上,張懷恩的手腳還在發軟。如果不是李經理他們趕到,他堅持不了幾分鍾,就會如實招供了。

張懷恩想到了另外的一把刀子,還有和刀子放在一起的那一封信。幾個月沒有發工資了,工友們陸續在離開,許多人都沒有拿到工資。張懷恩不想找勞動站,他早就聽說,老板被一個叫賴查理的香港佬騙了,幾十萬的貨款都沒有要到。就算到勞動站去告,老板也拿不出錢來發工資了。何況,天地良心,他張懷恩跟了小老板也有三年了,小老板待他們這些工人當真不錯,張懷恩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他隻是想嚇唬一下小老板,然後要到自己的工錢。

晚上,他去未婚妻打工的廠了,兩人在廠外麵的香蕉林裏親熱了半天,打算十月一日國慶節就回家結婚。說到回家結婚之前,無論如何要把工資拿到手。未婚妻勸他,好好跟老板說,把要結婚的事說清楚,也許老板會把工資結了呢。再說了,你的身體一直不大好,要早點去醫院檢查檢查。張懷恩搖搖頭,苦笑,說,小老板人是不錯的,他要拿得出錢來,也不會拖我們這麼久的工資了。又說,我沒什麼病,不過就是有點貧血,結婚了你天天給我做好吃的就行了。未婚妻偎在張懷恩的懷裏,無限幸福,說,結婚了我們在外麵租個房子,我天天給你煲湯,把你養得胖胖的。

張懷恩並沒有告訴未婚妻關於刀子的事。未婚妻抱著他時,碰到了那把水果刀,嚇了一跳。張懷恩說,沒什麼,用來防身的。未婚妻就不說話。上個月,他們倆也是在這廠外的香蕉林裏親熱,結果被幾個爛仔搶了,搶了錢不說,那爛仔還摸了未婚妻的胸。當時的張懷恩,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未婚妻倒沒有責怪張懷恩。張懷恩卻感到極度的愧疚,說他不是男人。未婚妻說,我隻要你好,平平安安的。你要真和他們打起來了,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話是這麼說,張懷恩的心裏卻更加難受,總覺得自己不算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當張懷恩說他的刀子是用來防身時,未婚妻沉默了一會,說,以後別帶刀子了,帶了刀子更危險。也是在那時,張懷恩聽到了一個讓他又喜又憂的事,未婚妻懷上了他的骨肉。當真讓他又是歡喜又是惶恐。

張懷恩決定,用溫和的方法去向小老板要工資。他要對小老板說他的未婚妻,說他未來的孩子,當然,還可以編造一下,比如說家裏有一個八十歲,不,七十歲的老母,有一個正在讀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學的妹妹,我張懷恩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小老板您的身上。實在不行了,就算給老板下下跪也是可以的。然而第二天,小老板並沒有來工廠。張懷恩找到了老板娘,老板娘說要工資你去找老板。張懷恩說,那老板去哪兒了?老板娘說,我還在找他呢。看著老板娘火藥一樣,仿佛一觸就要爆炸,張懷恩退出了辦公室,見文員李蘭朝他吐舌頭做鬼臉,便湊過去,用嘴呶著老板娘的辦公室,問怎麼回事。李蘭小聲說,和老板吵架了,早上在辦公室裏哭呢。

這一天,廠子裏的工人都顯得有些興奮。昨天晚上發生在大洋彼岸的悲劇,在這些打工者的眼裏,並不是悲劇,他們談論的話題,由如何從小老板那裏討到工資,變成了美國佬的雙子大樓。事不關已,那是遙遠的美國發生的事情,工人們沒有理由為那些死難者悲傷,也沒有理由去操喬治·布什應該操心的事。隻是,張懷恩帶來的消息,卻像一股暗流,在工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老板不見了!

連老板娘都不知道老板去哪裏了。

老板會不會跑掉了?要是跑掉了,我們這些人就慘了,四個月的工資呢。

工人去找經理李想,問經理,老板是不是跑了。李想安慰大家,說怎麼可能呢,怎麼會跑呢,老板不可能跑的,再說了,他還有這個廠在這裏,還有這麼多的設備,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再說了,工廠不過暫時遇到了一些小困難,賴查理馬上就要來了,賴查理一來,大家的工資都有得發了,一分錢都不會少你們的,再說了,我不也還欠著工資麼,你們欠四個月,我還欠了六個月呢,張懷恩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張懷恩昨晚才受了李想的恩惠,現在沒有理由不站在李想的這一邊幫他說說話,張懷恩於是對工人們說,李經理說的有道理。老板可能是幫我們弄錢去了哩,我打工十年,幹過七八間廠,在這個廠幹了三年,這個老板是最好的了。

工人們的從眾心理是比較強的,有人說老板跑了,就人心惶惶,覺得老板真的跑了。有人說老板不可能跑,大家一聽,又覺得他分析得在理,老板要跑早就跑了,還會等到今天?

小老板的確沒有跑,跑到哪裏去呢,這廠子是他的命,是他的心血,他怎麼會拋下呢。隻是他現在覺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昨天晚上,和妻子吵了一架,心情壞到了極點。他現在隻想找一個安安靜靜的,沒人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覺,積蓄力量。和妻子吵架後,小老板離開了家,給阿藍打了電話。問阿藍晚上有空沒有。阿藍說有空。小老板就去了阿藍那兒。阿藍一見小老板,就偎在了他的懷裏,緊緊抱著他。小老板輕撫著阿蘭的長發,說,我有點餓,給我做點吃的吧。

阿藍燒得一手好菜。小老板每次來這兒,阿藍都會下廚燒上幾個小老板愛吃的菜。阿藍燒出來的菜,要顏色有顏色,要味道有味道,不像小老板的妻子,一年難得下幾次廚,做出來的菜不是鹹得燒嘴,就是淡得像沒放鹽,形和色那就更不用提了。每當小老板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就愛到阿藍這裏來。有時他甚至覺得,阿藍這兒才有家的感覺。

阿藍說,看你的臉色很差,我給你放點熱水,你泡個澡吧。

小老板說好,倒在阿藍的床上休息,阿藍的床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仿佛催眠的良藥。小老板每次一倒在阿藍的床上,就覺得瞌睡,倒下就能睡著,而且還睡得格外的香。就像現在,他睡在了阿藍的床上,就像到了一個溫暖寧靜的港灣,工廠裏的煩心事,都仿佛與他無關了。他現在隻想好好地享受這溫馨的時刻。阿藍在浴室裏放好了水來叫小老板時,房間裏已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阿藍不忍心叫醒他,下廚房去做菜。燒了一個鬆籽魚燴什錦,一個清炒籬蒿,一個野山椒牛肉,都是家常菜。也是小老板喜歡的口味。做好了菜,看小老板還在睡。阿藍就坐在床邊,看著小老板。

不知為何,阿藍覺得自己是漸漸喜歡上這小老板了,這種喜歡是危險的,她知道這不同於一般的感情,也不同於她對其它客人的感情。這些年來,她就在這裏安了個窩,接待一些熟悉的客人。遇上喜歡的男人還會為他們炒兩個菜。也有客人提出過把她包起來,她隻是笑。她似乎是喜歡上了現在的這種生活,為那些事業小有成就,卻又心靈孤獨的男人們,營造一個家的氛圍,做他們臨時的妻子。可是小老板出現後,阿藍的心有些亂了,她開始很少和其它客人交往。小老板並沒有給過她多少的錢,甚至根本就沒有給過她錢,隻是每次會送給她一些小禮物,這禮物有的比較值錢,比如玉鐲手鏈什麼的,有的不值錢,比如一個雲南紮染的挎包。但這些對於阿藍來說,似乎都是無價的。有時阿藍也想,這個平時總顯得心事重重的男人,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她心亂如此。想來想去,阿藍覺得,是小老板的真實。小老板在阿蘭麵前,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也不掩飾他的困窘。不像有的男人,一來就對她吹噓又賺了多少錢,說要和老婆離婚了娶她。小老板卻總對她說,不能一個人一直這樣下去,碰到合適的,就嫁了,他情願那時和她做一個朋友。說他的生意遇到了困難,但一切都會過去的。說他喜歡到這裏來,是喜歡這裏有家的感覺,可以讓他忘了那許多的煩惱。難道隻是這些嗎?阿藍自己也不清楚,於是隻能對自己說,人的感情,當真是很奇妙很複雜的。

小老板猛地醒了,看著阿藍,笑,說,我又睡著了。每次來你這裏,都有睡不完的瞌睡。

阿藍說,你這樣說,我很開心。飯好了,吃飯吧。

於是他們吃飯。吃完飯,小老板洗了個熱水澡。抱著阿藍。做愛。小老板做愛總是很小心,像在撫摸一尊絕品的瓷器。然而這一次,小老板終究有點一反常態了,風狂雨驟的。小老板喊,阿藍啊阿藍,阿藍啊……小老板居然哭了。但小老板沒有讓眼淚泛濫,淚剛出來,便被他止住。小老板仔細地撫摸著阿藍細瓷一樣的肌膚,說,阿藍,我恐怕是最後一次來你這裏了。阿藍抱著他,拿手指撫摸著他的胸肌,不問為什麼。小老板說他的工廠這次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他明天回去,就宣布破產。把廠裏的東西賣了給工人發工資,欠供貨商的錢,那就隻有欠著了。小老板說他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隻是對不起阿藍,有錢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著多幫幫她。

這個晚上,小老板睡得格外的香,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次日擁別阿藍的時候,他把腕上那塊戴了五年的手表脫下來,作為給阿藍最後的留念。這時的小老板,何曾會想到,他和阿藍的緣份,哪裏就能這麼說斷就斷呢。可誰又能未卜先知?若當真能未卜先知了,生活肯定素然無味。人能有滋有味的生活下去,也正是因了這未知的奇妙,將來的日子永遠是新鮮的。有時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時呢,看以前程似錦了,偏又莫明其妙地弄出許多的跌宕起伏來。

小老板回到了工廠。現在他的內心很平靜,他作好了坦然麵對這一切的準備。工人見到老板回廠了,都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老板果然沒有跑。老板沒有跑,大家的心也就安了。張懷恩的心卻並沒有安妥下來。小老板剛坐回辦公室,張懷恩就去找他了。小老板很客氣地讓張懷恩坐下。張懷恩站著。小老板說,你坐吧,坐下說。張懷恩很拘束地坐下。小老板抽開了抽屜,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封信,還有一把閃亮的刀子。信上的每一個字,其實都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紮在小老板的心頭。可是現在,愛也好恨也好,這一切似乎意義都不大了。小老板把抽屜合上,平靜地盯著張懷恩。張懷恩被小老板盯得有點發毛了,惶恐地低下了頭,恨不得把頭都低到兩條腿中間了。

懷恩,有什麼事,你說。小老板說話和風細雨,但這和風細雨裏,卻透著疲憊與失望。

張懷恩想好了許多的話,可是一下子,居然一句都說不出來了。臉漲得通紅,過了好一會,才說……老板,我要回家結婚了。

小老板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這麼多年來,小老板保持了許多美好的品德,不抽煙,不喝酒。三十有五了,身體一點也沒有發福。

恭喜你。到時要給我派喜糖哦。我還得給你包個紅包的。又說,日子定好了嗎?

定好了,就在國慶節。張懷恩的眼四處遊走,就是不敢看小老板的眼。

哦,我知道了。工資的事你放心,我會盡快發給你的。你看,我廠裏還有那麼多設備,那麼多布料,怎麼說也能賣點錢,發工人的工資還是夠的。

張懷恩沒有想到,事情會是如此的簡單。他甚至還沒有來得急說他未婚妻肚子裏的孩子,沒有說他那虛構的七十歲的老母親,還有那憑空造出來的讀高中的妹妹,更沒來得急說他的貧血。這樣一來,張懷恩反倒覺得有點空落落的感覺,仿佛攥足了勁,一拳打出去,卻打在了棉花上。

還有事嗎?小老板問。

張懷恩站了起來,突然說,我,要做爸爸了。說完臉更紅了。

小老板笑得很開心,說,那是雙喜臨門了。我得包一個大點的紅包。

張懷恩說,老板,那……我走了。

走到門口時,張懷恩又站住了。

小老板說,還有什麼事嗎?

我……張懷恩差一點就對老板說,對不起,那封信是我寫的,還有那把刀。然而張懷恩沒有說。隻是突然衝小老板鞠了一個躬。

張懷恩離開後,小老板又拉開了抽屜,拿出那把鋒利的刀子,眯著眼睛看著。電話響了起來,他不想去接。可是電話鈴聲響得很固執。小老板看著電話機,突然覺得這些年的創業生活,當真像是夢。他想起了多年前,他離開故鄉的那個清晨。小老板拿起了電話,突然像被人在屁股上紮了一刀一樣,蹦了起來。

賴查理!小老板的聲音很古怪,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激動。

賴查理,你在哪裏。你可把我害苦了。小老板的手都在發抖了。

賴查理沒有說話,讓小老板發脾氣。等小老板的脾氣發得差不多了,才說,罵夠了吧,罵夠了,給個大單你做。

大單?小老板苦笑了一下,真正的大單,賴查理是不會給他做的。給他做的,要麼是工價很低,別的廠不願接,要麼是要貨急,像催命一樣,別的廠不想接。但就是這些雞零狗碎的訂單,讓小老板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可以說是成也賴查理,敗也賴查理。

賴查理不是老外,是個香港人,多年以前,他也隻是一家港資製衣廠的高管。那時小老板打工的廠和他打工的港資廠有業務往來。兩人打交道多了,賴查理就鼓動小老板投資辦一個小廠子,他呢,也繞開了老板,把自己接到的一些小的訂單下給小老板做。小老板的製衣廠壯大的同時,賴查理的貿易公司也做得好威水了。但有了製衣方麵的單,他總還是想著小老板的。

小老板沒有追問賴查理這幾個月為何不見了,連公司的電話也打不通。賴查理也沒有去解釋。在這江湖上,各人有各人的混法,隻要賴查理來了就好了。賴查理來了!這個消息像風一樣,在小老板的製衣廠裏吹遍了。每個員工的心都被吹皺了,九月的南方的酷熱,也被這一陣風吹散了。賴查理果然是小老板的救星,小老板的救星就是百十號工人的救星。打工者和老板,看似對立的兩個階層,其實又是緊密的利益相關者,是拴在一條繩上的兩個螞蚱。用老祖宗的話說,這叫大河漲水小河滿,大河落水小河幹。當然,理是這個理,實際上卻是,大河漲水了,小河會不會滿倒是不一定的,大河落水了,首先幹涸的卻肯定是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