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待林巧巧,即不像他們相愛時的歡喜和緊張,也不像失戀後的痛苦和迷茫,也不是他努力走出失戀後的豁達和理智,而是像童年的那種態度,那種一個普通鄰家男孩,對待鄰家女孩的態度。
這種態度,對小薑來說,其實是有利的。
還有,他也從讀書的煩惱裏解脫了,他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可以說,林巧巧帶來的困擾,隻是在青春期開始才發作的,而讀書帶來的困擾,從他上幼兒園就一直伴隨到現在,他一直在想方設法解脫,這下可好了,他就算再喜歡,也很難跟上班裏的進度了。
他躺在椅子裏,把書墊在屁股底下,舒展了四肢,愜意地說,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被逼迫著去學那些將來注定要忘記的無用知識了。他是真的滿心歡喜。他被允許休息到這學期結束,到時候也許會留級。
再有,他對薑餅的興趣濃厚起來了,也敏感起來了。他很樂意主動幫奶奶做薑餅店的事了,還很有興趣的問這問那。奶奶對此,似乎挺欣慰的,著力培養他當薑餅手藝的繼承人。
有時下午有空閑,他還會再去水庫,他送鴨鴨去遊泳。今年初夏的風特別多,特別猛,小薑說水庫邊的樹都被吹倒了好多,全栽進了水裏,野鴨子都快把窩建在樹上了。
而他對我的態度,跟對林巧巧的態度變化是一致的,他對我,又像小時候那樣,把我當做他世界的中心,喜歡呆在我的身邊。更直接地說,我感覺出來了,他喜歡我,越來越明顯。
是的,小薑受傷以後,對周圍世界的態度,都與過去大大不同了。
這個世界,在他眼裏,心裏,逐漸變得簡單純粹起來。
林巧巧腳踝上的“薑”字已和她的皮膚長成一體,她每一次踮起腳尖舞蹈時,都會跟她一起舞動。她在紀念,而小薑,已將那段感情忘卻。
聰明如她,其實該明白這不過是青春愛情多種結果裏的一種,她不該怪我。可除了我,又找不到更適合去怪罪的人。所以她還是怪我,她來找我。
5月的傍晚,晚自習前,她說,薑藍藍,到那邊桃樹林,我有話和你說。她語氣堅決,不容商量,像是挑戰。
桃子正在成熟,淡淡甜香氤氳在我們周圍。我停下,說,有什麼事,說吧。她屏住呼吸,說,小薑是因為你才受傷的是吧?
我沒答腔。
她沉默很久,忽然像一座火山爆發似的,朝我吼,我恨你!從你來槐樹街第一天起,我就恨你!你是多餘的!你是個災星!你不配得到薑餅店,不配被薑家的人愛著,隻有我,隻有我配!自我懂事起,我奶奶就告訴我,薑餅店是我們的,薑家陰謀奪走了,我會搶回來的,這是我的責任。
我冷眼看她,才意識到,林巧巧的身體裏,長著一顆食人樹,傷害他人,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本能。從她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界,她的奶奶,就用仇恨的乳汁,澆灌她,喂養她,漸漸地,這仇恨的乳汁,滲進她的血液,在身體裏流淌。
仿佛孫悟空頭上那根金光閃閃的頭箍,她的奶奶,借助這頭箍,念著緊箍咒,控製她,牽引她。
暮色已漸漸隆起,涼意漸濃,林巧巧的臉變得模糊,我們對峙著,像隔著河流對峙著,誰也不再踏進一步。
我說,林巧巧,我們都該很快樂幸福的,在如此繁花似錦的年紀。
林巧巧忽然就哭了。不像那天無聲的隱忍的流淚,而是委屈的抽泣。她哭了好久,我似乎都感覺自己被淋濕了。於是,我也忍不住哭了。
我們都坐了下來,泥土冰涼,空氣腥香,四周靜寂。
我們哭著哭著,慢慢像睡著了一樣安靜下來。
最後,林巧巧打破靜寂,說了一句超乎我們年齡的,富有隱意的話,她說,如果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你不姓薑,我不姓林,我們會是最好的朋友。但現在,我沒得選擇了,你也沒有。
林巧巧不等我答腔,起身慢慢離去,走出十來步,她又回頭,說,這樣也好,我無所顧忌了,小薑不記得我的愛,他可以無負擔地與我對抗了。
我也起身,伸手揪了一隻桃子,狠狠咬了一口,毛茸茸的,澀澀的,苦苦的。
狂風暴雨,該來的,總會來。不必躲閃,不必畏懼,它怎麼來,我就讓它怎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