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樣東西出乎意料的東西,也像那張彙款單一樣,輕飄飄飛來,卻重重砸在我心上。
大薑回來了。
他帶回來一卡車東西,像搬家一樣。
一台鋼琴,黑色的,亮錚錚的,亮得照出人的臉。白鍵盤和黑鍵盤,間隔著排列,幹淨又整齊。
一張書桌,乳白色,漆著金黃色的向日葵。帶著同樣顏色的椅子,和踏腳凳子。
一盞台燈,帶著晶瑩透明的燈罩。
一大幅窗簾,紫色的底,灑落著白色小花。
一大箱的書。
一大箱的衣服。
一大箱的小零碎。
新鮮,陌生,漂亮,氣派,令人讚歎。
大薑已長成一個高個子大男孩,穿著白色的襯衫,白色的鞋子,神情憂傷,不言不語。
我看著他,有什麼東西,它一直堵塞在我的胸口裏,柔柔的,軟軟,仿佛天空的雲朵。我想起那次我將身體暴露在他麵前,真是不可思議,現在我心裏泛起的,不是羞恥,居然是羞澀!
是我已經長大到能正確認識並承受了嗎?
大薑這次回來,是因為他的母親要出國。大薑的母親是一戶背景顯赫人家的女兒,和大薑的父親戀愛,懷了孕,偷偷結了婚,生下了大薑,但在大薑一歲時,卻終於抵抗不住她父母的壓力與威脅,離了婚,回了娘家。那樣顯赫的家庭,寧願丟臉,也不願讓女兒生活在一個開小食品作坊的家庭。
她很快被父母安排著又嫁了人。聽說對方也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兒。
現在他們一家要出國,不知什麼原因,撇下了大薑,他隻好回到奶奶家來。
奶奶在晚飯的桌子上,看著我們三個說,你們沒必要擔心什麼,也沒必要害怕什麼,既然老天爺要讓咱們祖孫三人生活在一起,我們就活給它瞧瞧。
幾天後,他在院子裏薔薇花叢的旁邊,種上了一片桔梗花。正是開花時節,一朵朵藍紫色的花,像一隻隻鈴鐺,倒掛在花枝上。
他正倚在一把小鋤頭上,斜著身子,看著它們,他臉上都沾著泥土,夕陽照在他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他看見我走來,朝我微微一笑。仿佛一朵剛剛綻開的桔梗花。
大薑他一定已經忘記了那場遊戲,也不曾想到它會給我帶來了幾年的煎熬與惶恐。但是這樣也好,我們可以坦然麵對。
我走過去,說,你好嗎?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的問候,我很驚訝我怎麼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說,還好。你不是也還好嗎?我們都被親生母親遺棄,看來還真是同病相憐。
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這樣的一個人,他跟我說,我們同病相憐。我的心頭一下子熱乎起來。我才發現,因為我的身份,我的世界,其實是一座孤島,四麵皆是茫茫大海。如今,遠處,多了一座燈塔,與我遙遙相望。
我等這座燈塔,等了許久。
我胸膛裏的雲朵,又湧了上來,塞得滿滿的,暖暖的。
我看著陽光下這個漂亮憂鬱的男孩,我有種強烈的願望,抓住他,握緊他,像人的本體抓住他的影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