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2 / 3)

她說,他完全變了,連眼神都是空洞的。他不再是宣城,他隻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幹的刑滿釋放的人。當一個人不敢睜開眼睛看周圍的世界時,他就完蛋了。他已經完蛋了。小橙。他已經完蛋了。

那些信,漿果把它們燒成了灰,但是,她沒有溶在水裏喝下去,她把它們埋在了花盆裏。花盆裏的蘭花是甘南從山上挖回來的。她說,原來,他寫信出來,還有他信上寫的,不過是他的自我蒙蔽。我從中看到的愛和慰藉,都是我自以為。早已毫不相幹。

關於信中人,關於這些信,關於那次會麵。我們都沒有告訴謝甘南。

但是那麼聰明地,他問我,是不是有人傷害了曾美麗?

我說,沒有。

他說,最好沒有。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你們,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們和詩歌。他的眼神在那一刻閃耀著奇異的凶惡,那種凶惡裏又夾雜著溫柔。

氣溫已經37度,每個人都炎熱到膨脹的樣子,而甘南,還是那麼,蒼白的,單薄地站在我麵前,說了這一番鏗鏘的話語。可是,他真的能像其他男生守護他們的公主一樣,守護我們嗎?其實,到那時,我仍是不相信的。因為謝甘南,他連站都站不直。他無法像其他男生一樣,在兩米高的圍牆前,穩當地紮一個馬步,讓我們踩著他的肩膀爬上去。他的一隻腿,比另一隻腿要短很多。就因為這樣,他的父母,遺棄了他。

他是他們那個福利院裏,唯一考上大學的殘疾孩子。因為他特殊的身世,他莫名其妙的詩,他對生活小事的弱智,還有他對學習的絕頂聰明,周圍的同學都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他。他們說他,詩人,怪人,外星人。這時,他會故意把頭抬得高高的,挺起胸膛,旁若無人。

一次在火鍋店,一個男生對他的女伴說,看,他們說的詩瘋子就是那個瘸子。

瘸子。我們最害怕和忌諱的詞。他居然就那樣嘲弄和輕佻地說了出來。

我和漿果,幾乎是同時的,端起桌上的老鷹茶,兩步走過去,潑到了他臉上。你他媽的!我們同時說。他怔了怔,站起來想發作,漿果說,陳小橙,去廚房拿菜刀!和這個賤人拚了!

他的女伴,臉色早已蒼白,她低低地尖叫一聲,拉起他,使勁往外拽。一群瘋子!他們走了很遠,終於回頭恨恨地大聲說。

我們回頭,甘南就站在背後,他的手裏,真的拎了一把菜刀。他說,我本來就是瘸子,其實,我已經不在乎。

但是,我們在乎!

就是意氣用事,就是蠻不講理,就是不容許任何傷害!沒有多餘的人,在這個隨時都能看見農民牽著肥豬自得走過的荒涼學校,我們,隻有我們三個。

蘭花吸收了情書的灰燼,也不見長出奇異的花朵。隻是漿果,消瘦了一圈,她說,總以為,有他在,我們就不用害怕酒鬼。以為他是救命稻草。以為他是護身符。即使他在獄中的三年,麵對酒鬼,我想起他來,也是無所畏懼的。小橙,現在我一回家我就害怕,就恨。停了很久,她忽然說,你說,如果他死了,我們是不是就安寧了?

那時,我們坐在天台上,頭發濕漉漉的,有種直透心底的涼。幾隻螢火蟲,在我們周圍,起起落落。

一個月後的黃昏,漿果接到家裏的電話。不過短短幾秒,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慢慢地癱在了地上。幾分鍾後,她才哭出聲來。她說,媽媽要死了。

我陪著她,一路小跑,坐三輪車,上長途汽車,坐公交車。在醫院裏,我第一次見到她媽媽。那個曾經獨立經營一家服裝公司的女強人。穿著淡藍色的衣服靠在床上,頭上纏著繃帶,神情疲憊,但是她笑著迎接我們,那麼平和,慈愛地笑著,她還描了眉毛,抹了口紅。她說,囡囡,別哭,媽沒事了。

一個精瘦的,臉呈倒三角的男人,衝著漿果冷冷道,你媽死不了!你們母女倆都沒那麼容易死的!哭喪!說完,他摔上門,走了出去。

這個男人,又一次借酒裝瘋將他的妻子打傷。

那個晚上,我們坐在醫院的長凳上,坐了整整一夜。

漿果的父親去世很早,母親撐起了服裝公司,公司上了正軌後,她的得力助手向他求婚。幾年來的傾力相助,以及愛情長久的缺席,讓她以為,這個男人,值得她托付終身。於是,他們結婚了,連財產都沒有公證。誰知道呢,子係中山狼。他侵吞了她的公司,霸占了她的財產,讓她淪為自己的一個玩偶。 不是不敢反抗不能反抗,隻是,她希望,自己忍辱負重,可以讓這個貪婪暴戾的男人善待自己的女兒。

漿果說,我們沒有任何辦法,逃脫不了,反抗不得,也沒有一分在法律上還屬於自己的錢。除非,他死了。

那是第一次,漿果說,我要殺了他。

她的手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凳子也顫抖起來。這個連毛毛蟲都不敢看的女孩,她說,我要殺了他。我們都隻有19歲,我們的話語裏應該隻有星巴克,KFC,村上,幾米,春田花花幼稚園。為什麼呢,這悶熱的夏夜,我們在說,殺人。 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她的幫凶。

法律,犯罪,理智,逮捕,監獄。這統統不是我們考慮的問題。我們仿佛覺得,殺了他,不過是青春推開青春長河裏的一塊大石頭而已。隻要我們齊心協力,我們就可以推開它順利前行。我們,從此便可以,翻身農奴把歌唱。

我們開始整天躲在圖書館的小閣樓裏,抱著《福爾摩斯探案集》《名偵探柯南》潛心研究仔細推敲。我們還租了《包青天》來看,我們把古今中外的殺人方法都做了綜合比較,最後還是沒有能想出什麼萬全之策。

期間的一個周末,是漿果母親的生日。酒鬼恰好去海南出差了。漿果說,去我家吧,為我媽慶生。這次我們叫上了甘南。這個年輕的詩人還特意為漿果的母親的寫了一首詩,並且用舒服的顏體書法寫在潔白的宣紙上,還請人裱糊了,鄭重地獻給了偉大的母親。

漿果的母親幸福得哭了,她說,自從再婚,她沒有這樣的放鬆過。最後,謝甘南哭得最厲害,他說,伯母,我可不可以叫您媽媽?我想叫一聲媽媽。我從小就想。那天晚上,漿果的母親,拉著謝甘南,真的把他當小孩子一樣,和他聊天,給他切水果,陪他一起看動畫片《西遊記》。 我和漿果睡不著,半夜裏爬起來,趴在客廳外的大陽台上聊天,本來我們隻想聊一些少女心事青春秘密之類,可我們還是忍不住把話題集中到“殺掉酒鬼”這件事上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我們長久地醞釀策劃,我們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猶豫閃躲。

後來我們懷疑,甘南那晚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我們不打算把這個計劃告訴他。因為在我們心裏,他是單純如嬰兒一樣的人。在他的詩歌裏,有自卑,有憂傷,有奇幻,有愛有怨。但是,沒有陰暗。沒有殺戮。沒有血腥。 在這個計劃進行的過程中,我們把自己當作了英雄,把甘南當作了孩子。漿果說,我們不能連累他。

何況,那個時候,他的情商跟智商出現了越來越大的反差。他不費吹灰之力就過了英語四六級。還選修了一門極其晦澀的課程叫做植物心理學。但是,他卻越老越迷糊,他竟在大冬天裏還穿著短袖的襯衫!漿果衝過去一把抓住他,謝甘南你發什麼花癡!馬上回去給我穿上羽絨服!沒想到,這個家夥居然扭扭捏捏地說,羽絨服……這個……那個了……結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昨天晚上給了天橋下的小乞丐還是自己在公共浴室洗澡忘記帶回了。而且那件羽絨服是他拿了獎學金後興衝衝讓我和漿果去幫他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