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花,小鐵曾在一張明信片上見過它,然後他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並以最快的速度寄給了蘇木。
又是一天早晨,小旅館悶熱得近乎讓人窒息,英英決定早起出來透透氣。她走到附近的街道上,表情麻木地看著頭頂上被樓群割成塊狀的天空,她不理解一個城市的天空為什麼可以一年四季都呈現一種顏色,而從不覺得寂寞。
那種霧蒙蒙的灰色,會不會在一個夏天的尾巴上,突然刺傷一些人的視覺。
也許就是一瞬間的事。英英無意間看見了小鐵,他在地攤上擺賣一些小物品,那時候一個小女孩正走到他麵前,聲音還有點稚嫩地說,叔叔,我要這個。她指著一個形狀奇特的塑料玩偶。
小鐵把它拿給了她,小女孩頓時笑吟吟地把它抱在了懷裏。這時候小女孩的母親走了過來,是一位略顯富態卻依然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
媽媽,我要這個。小女孩把玩偶遞到他母親麵前,用嬌嗔的口吻說道。
啊呀。女孩的母親尖厲地叫了起來。不要這個,這兒的東西髒死了。等會到超市給你買。一邊說著一邊就把它從女孩的懷裏奪了過來,並用力地摔到小鐵麵前。
玩偶頓時斷成了兩截。它的一隻胳膊扭曲了,另一隻胳膊卻不見了蹤影,一條腿也無一例外地扭成一種難看的形狀。它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生機,連凝固在臉上的笑容也扭曲不堪。
小鐵沒有出聲,他隻是像以前一樣,木然地對著眼前無數雙走動的腳一言不發。他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他像扭曲而殘缺的玩偶一樣沒有生機。最終他隻是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一隻腳踩上去,它終於全部碎裂了。包括它那扭曲的胳膊和扭曲的腿。又一隻腳踩上去,接著無數雙腳都踩了上去,這一次它碎裂得那麼徹底。
英英跑了過來,她是抹著眼淚跑了過來的。小鐵,跟我回去好不好。
英英,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家,我什麼都沒有。如今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我又能到哪去呢。
小鐵,我愛你,我們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傻丫頭,就知道說這句話。他把她摟在懷裏,旁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身後的玩偶碎片深深地嵌進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小鐵有一次在信裏告訴蘇木,蘇木,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城管大叔,他跑到我麵前說我擾亂了城市市容,要沒收我的東西並交罰款。我沒理他就跑掉了,結果他在後麵揮舞著一根大棒追我,他追得那麼執著,我跑了好幾條街道他還跟在我後麵。我在前麵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太陽落山了才停下來,結果我回過頭去並沒有發現城管大叔。後來才意識到他並沒有跟在我後麵,那些都是我的幻覺。我再按按自己的包,它是癟的,原來我開始跑的時候忘了把拉鏈拉上,所以裏麵的東西全掉光了。最後隻剩一個形狀奇特的塑料玩偶。
我把它拿出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發現它真的很像我。那晚是它陪我一個人在郊區度過的,嗬嗬,我都跑到郊區了。那晚我一個人躲在被窩裏流淚了。
蘇木,你說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說流淚就流淚了呢。
在蘇木快要離開諾諾,到另一個陌生遙遠的北方城市裏去讀大學時,英英突然回來了。這時的她已是一個孩子的年輕母親。
蘇木在臨走前收到小鐵的來信,這也是小鐵最後一次給蘇木寫信。小鐵的每一封信每一張明信片蘇木都完好如初地保留起來,隻是這次讀完後他例外地把它燒掉。
蘇木,英英今天生下了孩子。
之前她一直想要把孩子打掉,那天我提前跟醫生說了,讓醫生給她打了安眠針,她後來睡了很久。我最終沒有讓她去做人流。所以她一氣之下倔強地把孩子生了下來。
她是想報複自己。
醫生說孩子可能是低能兒,因為英英沒有給他足夠的嗬護。但我和英英都很喜歡他,那麼可愛無辜的一個小生命,我們都舍不得遺棄他。蘇木,我們應該相信,他長大了後一定是個很棒的小子。這不正是我們都想要的嗎。我如今都可以算作一個年輕的父親了。嘿,小家夥真可愛。
蘇木,其實那不是我和她的孩子。英英早已有了身孕。我和她怎麼會在一個短短的夏天就有了孩子呢。
孩子是英英以前一個已到中年的老師的。他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把英英騙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英英的反抗軟弱而無力。英英最後決定永遠地遠離校園,不再去讀大學。我知道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她曾經需要多麼大的勇氣來負擔起所有。
可是英英最終還是走了,她是帶著孩子離我而去的。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也許哪裏她都去不了,除了她自己的家和父母的身邊。
蘇木,是我沒有保護好英英。我沒能帶給英英她一直想要的幸福。可是我連自己的明天都不知道在哪裏,我又能帶給她什麼呢。
蘇木,我現在才發現,是這個世界跟我作對。因此我無力去改變一切,無論我怎樣去努力。也許,最終願意接受我的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暗和廢墟。
蘇木後來與許鵬意外地在同一所大學裏成了室友。許鵬的那把木吉他依舊擁有六根弦的水墨歌吟,也依舊擁有六根弦的斑駁年華。他沒有彈斷他的六根弦。
而小鐵,他依然走在遙不可知的路上。他或許從此習慣了一個人,而從不覺得孤獨。
蘇木忽然想起許鵬彈唱過的一段歌詞:
要一輩子牽住你的手
緊緊地緊緊地不曾鬆開
從此孤獨無家可歸
從此幸福綿綿不絕
把你的名字烙在胸前
從此我閉上眼就可以感受到
它隨著我的心跳一起
起伏不止
始終習慣一個人
行走,行走
駐足,流離失所
這個世間依然肮髒
我看著它猙獰,直至湮滅
然後看到自己鮮血淋漓,直至無處可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