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誰是刺客(1 / 3)

東興樓內女幽靈

1934年隆冬歲末。

入夜時分,華北重要商埠天津,朔風怒吼,大雪飄飄。塘沽港上幾艘外輪和林立的船桅隱沒在灰蒙蒙的雪簾下,靜得出奇。流經市區的海河,緩緩地流淌著黑幽幽的汙水,發出低沉的嗚咽。河岸兩邊華人住宅區——貧民窟的茅屋草舍與法、日、英、美等國的租界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在日本租界區有一幢氣魄恢宏的古樓。這是由日本人開設的一家中國餐館,名曰:東興樓。東興樓——這座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的店堂之內,燈火輝煌,溫暖如春。與外邊狂風呼嘯,大雪紛飛的嚴寒天氣形成強烈的反差。十字形長廊的左右兩廂便是一間間陳設典雅,裝有新式暖氣的雅座。那些穿著長袍馬褂、西裝革履的富商貴客;穿著緊身棉旗袍的名媛小姐們,都圍坐在一張張餐桌前,觥籌交錯。一邊貪婪地品嚐著中國風味的佳肴,一邊嘻嘻哈哈的猜拳行令。幾位穿著文雅的女侍和手托方盤的廚子們,穿梭往來,分別向各個雅間裏遞送各色熱騰騰的佳肴。在這些女侍男廚中間,忽然閃出一個人來。她分明是個女人,卻穿著男式的黑旗袍。她那白皙的鵝蛋臉上,柳眉彎彎,閃動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這女人居然留著男人的短短的頭發。厚厚的唇角邊浮現出一抹狡黠的冷笑,兩腮偶爾顯現的酒窩,把女性的嫵媚風韻顯露無遺。她扭動著窈窕的腰肢,在一間間雅座前經過時,耳畔不斷的響起達官貴客的阿諛之聲:“哦,東珍先生!請幹一杯!”“公主!真沒想到您開的東興樓,經營的中國菜竟是如此美味!嘖嘖!”“芳子小姐!客人理當敬主,無論如何也要喝我們一杯!”“金碧輝司令,人人都稱你是飲酒的海量,總不該讓諸位掃興吧!”……

川島芳子冷峻的目光在一張張笑臉上一掠而過。她麵對著盛情難卻的男賓女賓,矜持地聳聳肩,正要開口講話,不料一個女侍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湊近川島芳子的耳邊,剛悄聲說了句什麼,川島芳子微微一怔,急忙將遞到她麵前的杯杯盞盞一推,說:“實在抱歉!樓上有客!”川島芳子說罷,急忙掙脫眾客的糾纏,轉身穿過鋪著日本地毯的走廊,匆匆地登上了樓梯,來到了燈火幽暗的樓上。

客房裏燈火昏暗,窗外傳來淒厲的風刮電線的尖叫。搖曳不定的燈光把一個男人的巨大黑影投映在牆上。乳白色的房門“吱呀”一聲響,川島芳子陰沉著臉走進來,坐在榻榻米上的男子慌忙站起來,戰兢兢地趨前一步,道:“金司令,今夜就要動手嗎?”

“不,明天!”

“今夜風大雪大,不正是向馬小個子下手的好機會嗎?”看不清那男人的臉,隻看得清他寬寬的肩頭上那頭發蓬亂的橄欖型腦袋。

“你懂什麼?”川島芳子坐在他對麵的一張沙發椅子上,把茶幾上的美孚燈撥亮,她臉上倏然現出一股殺氣。“我們這是第三次與他較量了!前兩次都灰溜溜的敗下陣來。這一回土肥原司令官向我下達了死命令,非要在天津拿下馬占山的腦袋來!如果這次再不能成功,哼……”

男人寬大的肩頭情不自禁地一哆嗦:“為什麼非要等到明天下手呢……”川島芳子拿過一個玲瓏的小圓鏡子照了一下,信手從梳妝台上抓過一支描眉筆來,把她那本來已濃黑的彎眉又重重的描畫了幾筆,冷峻的眼睛盯住那人道:“不要忘記,馬占山是住的英租界!他那小洋樓裏不但有於學忠派去的一排警衛,外邊還有英國巡捕,今夜打進去分明是飛蛾投火!我要在明天行動,因為明天是馬占山的五十大壽!懂嗎?”

“金司令,我明白了。”那男人的聲音忽地提高了兩度,湊近前去說:“趁明天馬占山在租界上祝壽的機會,人多手雜,混進他的私宅……”川島芳子在小圓鏡子裏認真端詳著自己俏麗的容顏,她臉上忽然掠過陰冷的笑影,道:“正是此意!不過你千萬別高興得太早,馬占山機敏過人,又有前兩場虛驚,馬公館內必然要嚴加防範。退一步說,就是咱們的刺客打得進去,馬占山身邊的衛隊人人身強力壯,還有兩個手使雙槍的保鏢,若要對他行刺,沒有一個合適的人是決不行的!”

“這……”那男人遲疑地頓住了。

“你害怕了?”川島芳子眼睛一瞪,霍地站了起來。

“不不!我不是害怕!”那男人慌忙搖頭擺手,“金司令,我是說混進馬公館非得一個機靈的人不可!再說就是混得進去一、二個人,怕也難……”川島芳子勃然大怒,忽地揮起手來,“叭叭”打他兩個耳光,道:“廢物!人未上陣,先懼了三分!如何能完成土肥原司令官交給的任務?事到如今,隻有把‘黑熊’抬出來了!因為生人是難進馬宅的。隻有‘黑熊’才可以借為馬小子祝壽之機,堂而皇之地進馬公館!到時候隻要‘黑熊’在裏邊行動起來,我帶著人設法混進英租界,在馬公館外接應。如果‘黑熊’萬一失敗,必要時我們就在外邊向宅子裏甩手榴彈,行刺不成,幹脆就炸死馬占山這個日本人的死對頭!”

窗外風雪尖厲的呼嘯聲,壓過了川島芳子的悄悄話……

馬占山慶壽英租界

翌日清晨,天津大雪初晴。當遠方灰蒙蒙的天際冉冉爬出一輪旭日之時,坐落在英租界路北的一處花園洋樓內呈現出一派歡騰的景象。掃淨了積雪的青磚甬道兩旁停滿了車輛。二層灰色洋樓的門前,懸掛著燈籠。樓前白皚皚的積雪裏有幾株耐寒的臘梅,正迎著凜冽的寒氣怒放著,給這安謐幽靜的小小庭院增添了幾分喜氣。

二樓一間大客廳裏,一張八仙桌旁圍著幾位東北將領,眾人正在“嘩啦啦”地搓著麻將,正中端坐著一位身材瘦削,顏容清臒的小老頭。他就是當年使日本關東軍聞名喪膽的東北軍將領馬占山!

這馬占山是吉林懷德人,今年剛好五十,光頭,生得幹瘦清臒。濃眉下有一雙精明外露的小眼睛。薄薄的嘴唇上蓄有八字胡須。這位土匪出身的奉係宿將,此時穿著紫緞麵馬褂,禮服呢長袍,但渾身上下仍然透出一種農民的質樸和關東人的豪爽。他“叭”地將一枚竹牌在八仙桌上一拍,叫:“胡了!”就在這時,忽聽樓下有人叫:“於省長到。”馬占山急忙把桌上的竹牌一推,迎迓下樓。馬占山剛剛走下樓梯,就見鋪著猩紅地毯的大廳裏走進一位身披黃呢軍大衣,頭戴軍帽的中年軍人,他正是昔日東北軍部下,今日的河北省省長於學忠。他向馬占山敬個軍禮,道:“秀芳兄,祝你高壽!兄弟我略備薄禮,萬請笑納!”於學忠向後邊一招手,兩個手捧大漆彩盒的侍衛,趨前一步,雙手恭而敬之地將朱紅大漆彩盒捧到馬占山的麵前,馬占山笑眯眯地探過頭來看,見一隻亮匣裏的鮮紅絨氈上嵌著兩支雪白肥碩的關東老山參,另一個彩匣裏有一對質地純正的鹿茸角。

“啊哈,孝侯!如此大禮,秀芳我豈敢收下呀!”馬占山一邊假意推托,一邊挽住於學忠的手臂往樓上拉,說:“孝侯,今日我馬秀芳難得在天津衛辦五十整壽,幾位東北軍舊部在此聚會,也是一樁了不起的喜事!你既然來了,還是隨我先到樓上打牌吧!”於學忠向身後的侍衛一努嘴,兩人早已將禮品轉交給馬占山的女傭。他見左右無人時,才悄聲對馬占山說:“秀芳兄,你在天津做壽,非同小可。連日本人也睡不安穩了!我是為你的安全才特地趕來的!”馬占山聞言一驚,臉上的笑容倏而收斂。他從於學忠的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情知事關重大,忙從樓梯上下來,把子學忠請進樓下的小客廳。

“秀芳兄,”女傭獻上一盞青豆木樨花茶退下後,於學忠鄭重說道:“大喜之日,我不得不通報一個不吉利的消息:我剛從警察局獲悉,日本特務已重金收買下幾個亡命之徒,要在您的五十生日,向你暗下毒手!日本人可要報你的反叛之仇了!”

“哦!”馬占山濃眉陡然蹙成個疙瘩,他激忿已極,切齒罵道,“東洋鬼子,我操他祖宗!”原來,“九一八”後,正在齊齊哈爾留守的東北軍首領馬占山,最先發動了江橋抗戰。與日寇幾經鏖戰後,馬占山的軍隊寡不敵眾,遂在漢奸張景惠的遊說之下,違心地出任了偽職。他先是充任溥儀皇帝的軍政部長,又任黑龍江省省長。翌年八月,馬占山不甘為日本人賣命,重萌抗日之心,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率領著黑龍江守軍精銳——騎兵三旅秘密夤夜出城,終於釀成了震撼中外的“黑河兵變”。在黑河,馬占山正式向全國發出了抗日通電。他在鬆浦川鎮與日軍正式接火,焚毀呼海路局大白樓日寇軍需庫,聯合李杜、蘇炳文等將領,在白山黑水間與日軍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鬥。一九三三年歲末,馬占山部在本莊繁重兵圍剿之下,終於打到彈盡糧絕,才渡過烏蘇裏江,逃亡蘇俄。馬占山雖兵敗江省,但卻振奮了整個神州。馬占山的名字一時風靡大江南北。後來,馬占山繞道歐洲返回上海,在舉國歡呼馬占山這個抗日英雄的同時,日本關東軍首腦對馬恨之入骨。滯留上海的馬占山因遲遲得不到蔣介石的任用,一氣之下,北上天津寓居。誰知就在馬占山剛到天津落腳,覓機報複的日本關東軍便派日特密遣天津。接二連三的向馬占山暗下毒手。馬占山想起日本人的種種罪惡,氣得他胸臆間燃起了熊熊怒火,他忽然攥緊拳頭,“啪”地一擂桌案,怒道:“孝侯,我馬秀芳不怕刺客的黑槍!當年大江大河都過來了,還怕在小河溝子裏翻船?”

“秀芳兄,明槍好躲,暗箭難防。”於學忠苦苦勸道,“日本人心狠手辣,不可不防!三個月前,日本人為把你騙出租界暗殺,不是先製造了綁架令郎馬子元的事件嗎?”馬占山聞聽此言,一腔激忿熱血騰地湧上了頭顱,瘦削的麵頰漲紅了。在他的腦際又浮現出那令人激憤的一幕:那一天,他的兒子馬子元到日本租界的中原公司三樓舞廳跳舞。正跳得歡暢之時,不料舞池裏突然闖進幾個氣勢洶洶的日本浪人。浪人們衝上前來,不容分說地架起正在跳舞的馬子元就走。任馬子元拚命地掙紮叫喊,也無濟於事。馬子元被日本浪人押上一輛汽車,蒙上眼罩,逶逶迤迤地押進了塘沽的日本兵營。當天夜裏,當馬子元忽然被綁架失蹤的消息傳進英租界馬宅時,馬占山簡直被驚呆了。就在馬占山彷徨無計之時,幾個日本憲兵突然闖進門來,聲稱馬子元在塘沽兵營。限期三日,要馬占山親自到塘沾兵營認領,方可釋放。否則馬子元性命難保。馬占山先是氣得拍案大罵,但是,遇事不驚、臨危不亂的馬占山終於想出了一個令日寇大吃一驚的辦法。次日,馬占山居然在天津的各大報紙上赫然醒目的刊登出一則與兒子馬子元脫離父子關係的告示:“馬子元平日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早已與我脫離父子關係。對馬子元的一切概不負責……”嗣後,日寇見不能引馬占山上鉤,隻好訕訕地將馬子元釋放。馬占山想起此事,不禁啞然失笑道:“孝侯,我不信東洋鬼子今日敢公然闖進我的公館行刺!不要忘記,這裏是英租界!”馬占山的聲音剛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響起。房門開處,見一位荷槍的侍衛喘籲籲地稟報道:“馬司令,門外有一位東北老鄉求見。”馬占山和於學忠愕然一驚:“東北老鄉?”

自稱關東來客的祝壽人

站在門旁的侍衛是馬占山的貼身保鏢高鳳岐。馬占山眨了眨小眼睛,冷冷笑道:“鳳岐,這東北老鄉從哪兒來?找我馬秀芳有何貴幹?”高鳳岐把一支張開機頭的匣槍掖進腰間,道:“馬司令,他自稱是專程從沈陽來天津為您祝壽的。隻是他與司令素不相識,為何大老遠趕到天津來為您祝壽呢?我看這小子必是心懷鬼胎,我讓韓鳴九把他攔在門房裏,特來向您請示!”馬占山捋著唇上的小胡子,眯著小眼睛不開口。坐在身邊的於學忠早已忍耐不住了,一拍茶幾道:“秀芳兄,說什麼也不能放陌生人進來!昨夜我從警察局得到確切消息,日本特務機關收買了一個叫‘黑熊’的壞蛋,準備伺機向你下手!古人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馬占山沉吟不語,良久他忽然抬起頭來問高鳳岐道:“這東北老鄉既然是來為我祝壽,可是帶了什麼禮物?”高鳳岐說:“這家夥生得傻大黑粗,說話結結巴巴,顛三倒四。口裏雖說是來津給馬司令祝壽,可他卻什麼禮物也沒帶來,故而我和韓鳴九覺得可疑,才決定將他扣下!”

“哦,”馬占山長長籲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笑了。他起身來到窗前,透過霜花已漸融化的圓型玻璃窗口,眺望著人影綽綽的院宅。他遠遠的望見大門口佇立著幾個荷槍的士兵,人人臉色卻格外緊張。“秀芳兄!”於學忠已經沉不住氣了,他氣呼呼來到窗下,雙手卡腰道,“我看幹脆把這冒充家鄉人的家夥逮進警察局去拷問。隻需三審兩問,保險讓他供出真情!”

“不!”馬占山微微一笑,急忙以手勢製止住老友於學忠,道,“孝侯,我素講待人以誠!如今這位尚未通告姓名的關東老鄉,千裏迢迢從沈陽來到天津,如果他真是為我馬秀芳的五十大壽而來,我競不問青紅皂白,胡亂把他下了大獄,豈不給後人留下咒罵的笑柄?依我看,理當以禮相待,先把他請進公館再說!”

“秀芳兄,你真是糊塗了!”於學忠又氣又急,紫色的臉頰立時漲得通紅,他上前一把拉住馬占山,勸道,“我決不允許你隨便接近一個陌生的來客。難道你竟然忘記了今年秋天那個自稱從河北豐潤老家來認親的混帳老頭子嗎?誰敢擔保今日這自稱從沈陽來的東北老鄉,不是日本人派來的刺客奸細?秀芳兄,如今全國都在關注您馬占山的安全,我是你的老友,又是河北省省長,萬一你在我管轄的天津出個三長兩短,我於學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高鳳岐見於學忠說得懇切,也過來苦勸:“司令,於省長說得有理。大門外的來客分明不是好人!您千萬不可忘記那個自稱您家父的老東西,把司令糾纏得好苦呀!萬一真是壞人,鳳岐我如何對得起國人?”

馬占山在門前收住了腳。於學忠和高鳳岐兩人的話深深地打動了他。在他眼前又閃出那個幹枯矮篤,頭戴瓜皮小帽,下頷有一撮雪白山羊胡子的河北老漢:“娘的!我來這兒是找我兒子馬占山的,你們哪一個膽敢攔我?”馬占山迄今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難忘的秋晨。他正在樓上的臥房裏吸大煙,忽聽院宅裏一片人聲嘈雜。他急忙從煙榻上爬起來,推開鏤花樓窗俯望,見一個穿戴考究的莊稼漢大模大樣地往院宅裏闖。韓鳴九和高風岐一左一右地架住他的手。可那山羊胡子老漢連喊帶罵,推推搡搡,繼續旁若無人地朝回廊裏衝來。

“幹什麼?你幹什麼?這是馬司令的公館!”高鳳岐“唰”地從腰間拔出一支槍來,烏黑的槍口對準了瘋瘋癲癲的老漢,大聲地吼道。

“呸!你少給我來那個!”山羊胡子老漢桀驁不馴地揚起臉,不屑地狠唾一口。拍胸叫道,“你,你敢向我摟火?天大的膽!諒你也不敢!你知老子是誰?我是你們馬司令的老太爺!我是從河北豐潤老家來尋兒子馬占山的!”山羊胡子老漢一句話,立時把韓鳴九和高鳳岐嚇了一跳,兩人早就知道馬占山的祖籍確是河北豐潤縣,卻從來不曾聽說馬占山的故裏還有這樣一位老父親!兩個保鏢不敢怠慢,剛想進樓回稟,不料那山羊胡子的老漢竟然大步流星地朝院宅深處闖去。韓鳴九和高鳳岐不知所措,忽見那氣咻咻朝回廊裏闖去的幹瘦老頭站住不動了。因為他驚愕地看見回廊的盡頭健步走來一個穿綢緞麵褂燈籠褲的人,正是這公館的主人馬占山。那自稱馬占山父親的河北老漢與占馬山僅距三步遠,兩人四目相望,難堪地僵持在那裏了。馬占山困惑地打量著麵前這位素不相識的老漢,茫然地搖搖頭問:“您是……”

“秀芳呀!我是你親爹呀!”突然,那老漢臉肌抽搐,悲愴地哭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將上來。緊緊地把馬占山摟抱在懷裏,一邊定定地打量著馬占山清臒瘦削的麵孔,一邊老淚縱橫地哭道,“你一別家鄉幾十年,可把老爹我想壞了!如今你在江省抗日成了功臣,怎的竟連自己的親爹也不敢認了!嗚嗚,秀芳呀!難道你真不認識親爹了……”馬占山一把將那山羊胡子老漢推開,鄭重地說:“老人家!您弄錯了,我馬秀芳的爹早在宣統元年就病死在關東了呀!”

“啥?你罵我早死了?不,我還好好的活著呢!”老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緊緊地抱住馬占山不放,指點著馬占山的鼻子喝問,“我問你可是河北豐潤人氏?”馬占山道:“一點不錯,豐潤縣是我祖籍,可我是降生在吉林懷德的呀!”“胡說!”老漢陡然氣得臉麵慘白,捶胸頓足地罵道:“好呀!你如今出息得連祖宗也不肯相認了!官升脾氣長呀!好你個馬占山咧,你是咱馬家不肖不孝子孫!來呀,你今日讓大家夥瞧瞧,我這鼻子眼睛,還有耳朵,和你到底像不像?哦,對了,我兒子馬占山的左耳朵唇下邊還有一個拴馬樁呢!你也讓大家來瞧瞧,你這裏也有個拴馬樁不是?”

韓鳴九和高鳳岐急忙湊近一看,見那山羊胡子飄動的老漢,身材眉眼果真與馬占山有些酷肖。但馬占山卻拚命地搖頭否認。那老漢卻牢牢地扯緊了馬占山的衣袖不放,弄得韓鳴九和高鳳岐驚慌失色,真偽難辨。

“老人家!我真不是您的兒子呀!”馬占山忍住怒氣,苦苦勸解。

“不會錯!你就是我的兒子馬占山!”老漢瘋瘋癲癲,狠狠地揪住馬占山的袖子,揮起手來就打耳光,“你這六親不認,官升脾氣長的不肖逆子!我今天要動家法!”

“來人!”忍無可忍,怒火中燒的馬占山再也忍耐不住,他猛然一把將老漢推開,厲聲喝道,“把他給我轟出門去!”驚呆了的韓鳴九和高鳳岐如夢方醒,猛地撲上前去,狠命地揪住那自稱是馬占山父親的老漢,連扯帶罵地推出大門,一路上傳來河北老漢那高高的叫罵聲。氣得馬占山渾身戰栗,臉麵煞白……馬占山想起那令人難堪的往事,胸臆間似有一股怒火在燃燒。他依稀記得自從那次將那自稱老父的老漢攆出公館,那居心叵測的枯瘦老漢竟得寸進尺,每隔一日便來公館門前大哭大鬧。一時間圍觀者甚眾。弄得馬占山在天津威風大煞,謠言四起。

“秀芳兄!”於學忠道,“你是心慈生外鬼!當初那個老家夥如果不是我下令將他逮捕,恐怕要把你在天津搞其了!經我一審,那老家夥供出了他是受日本關東軍的收買,才豁出命來津門與你為難的。如今這個從東北來為你做壽的陌生人,也許是日本人的奸細。還是將他逮捕為好,少惹麻煩!”

“不,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馬占山戴上四喜皮帽,固執的性情又發了,不顧於學忠和高鳳岐的勸阻,疾步走出客廳,穿過紅地毯鋪地的過廳,來到寒氣襲人的樓外廊。聽那大門旁的門房裏隱隱傳來爭吵聲,一個粗啞的大嗓門在叫,“我從關東好不容易來天津衛,是對馬司令的一片孝敬,你為何不放我進門?”馬占山正遲疑間,忽見門房的門“啪”地被人撞開,一個虎背熊腰的黧黑大漢闖了進來。“站住!”他身後緊隨著身材頎長的保鏢韓鳴九,他見關東大漢不顧一切地朝院子裏跑,猛地從腰間拔出手槍,正在這時,忽聽有人高叫:“不得放肆!”握槍在手的韓鳴九和那黝黑臉膛的關東大漢驚愕回望,隻見馬占山、於學忠和高鳳岐三人並肩站在一株在雪中傲然盛開的臘梅前。那雙眼凶煞的關東大漢翻穿著一件羊皮襖,頭戴一頂狗皮帽,腳上穿著雙烏拉風塵仆仆地站在寒風裏,麵對著馬占山、於學忠和高鳳岐三人凜然的目光,他剛才的凶煞氣焰頓時收斂,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

“老鄉!”於學忠不等馬占山開口,冷峻的雙眼盯視著幾步開外那翻穿羊皮襖的關東漢,問道:“你既然千裏迢迢為馬司令祝壽,請問我們三人中,哪位是馬占山?”

“不用說也知道,他是馬占山!”關東大漢定睛把三人一掃,忽地指著正中央的馬占山說,“東三省百姓誰不認識他馬司令呀?他為咱關東人爭光了。馬司令,我是專為給您祝壽,才從沈陽來的!”馬占山冷冷一笑,卻不答話。亍學忠道:“好眼力!你既從沈陽來,那裏的境況如何?”關東大漢略一遲疑,結結巴巴道,“知道知道!哦,大西門,小西門,大南門,小河沿,對了,還有北陵一帶全住進了日本人。連北大營也成了日本兵營了!”於學忠與馬占山交換個神秘的眼神,問道:“這位老鄉,聽說關東軍把少帥在大南門的帥府也強占了,可是當真?”黑臉漢子連連點頭:“當、當真!日本鬼子好凶,他們還用炮把少帥的十幾個保險櫃給炸開了……”於學忠臉色忽地一變,厲聲問道:“日本人已控製了所有進關的客車,你是如何從沈陽來到天津的!?”

“這……”黑臉漢子一驚,半晌呐呐無語,黧黑的額頭上沁出了汗水。韓鳴九和高鳳岐都拔出槍來,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於學忠正欲動手,卻被馬占山以目光製止。他息事寧人地向眾人一揮手,出人意料地向韓鳴九和高鳳岐命令道:“不得無禮!客人遠路而來,既是為我祝壽,還不快把他請進廂房裏用茶?”韓鳴九和高鳳岐望著高深奠測的馬占山,不知他的葫蘆裏裝的什麼藥,正要申辯進言,卻遇上了馬占山嚴厲的目光,隻好悻悻地把那黑臉大漢請進了小樓前的西廂房裏。

“停車停車!”小宅院裏剛靜下來,突然,大門外響起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響。馬占山和於學忠見是一輛棗木玻璃馬車,已從對街積雪的馬路上疾駛過來,馬車正欲衝進門來,忽被幾個荷槍的大兵迎麵攔住。車夫急忙勒住馬韁,車門開處,見一位長袍馬褂頭戴禮帽的商人從車裏跳下,見了甬路上的馬占山,叫一聲“馬司令!”就撩起棉袍的下擺,“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磕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