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工作的時候(3)(1 / 3)

對娃娃臉的失蹤,我說不好是遺憾還是解脫,反正猶豫一下後,我仍然慢慢地朝她曾站過的地方走了過去。在雕像前邊,在鐵鏈子圈著的大理石台階上,也就是在原來屬於過娃娃臉的地方,此時坐著一個穿身簇新衣褲的老太太。她一邊抖著雙臂哄懷裏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一邊大聲叫著:奶奶抱孩兒照相嘍,奶奶抱孩兒照相嘍。在他們前方很遠的地方,一對年輕男女(老太太的兒子兒媳與孩了的父母?)正蹲在地上擺弄相機,一邊擺弄一邊撅著屁股向更遠處退去。為了不影響他們照相,我沒從他們中間(以老太太孩子為一端以年輕男女為另一端的這個中間)穿行,而是站下來,看看老太太孩子又看看擺弄相機的男女。他們肯定來自像我老家那麼落後的農村,看得出來,不管照相的還是被照的,他們對攝影這碼事都很外行。我想上前提醒一句,即使照相的人退到車流滾滾的馬路上去,以被照的人現在所處的位置來說,取景器中也不可能同時把老太太孩子和雕像都包容進去。也就是說,如果取景器中有了完整的老太太和孩子,那麼處在老太太和孩子腦袋上邊的背景景物,頂多是那些掄錘揚鐮握槍杆的工農兵們雜亂無章的大腿,連工農兵的胸脯都不會有;當然我什麼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等待那對照相的年輕男女哢嗒一聲按下了快門,然後歡呼般地站起身喊兒子好啦。他們的歡呼送給了那個哭哭啼啼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而沒送給那個可能是他們媽媽的哄孩子的老太太。

本來我是計劃也在雕像前邊站一會兒的(娃娃臉曾經站過的地方),甚至也朝前方(新火車站的方向)招招手,可現在我決定橫向穿過雕像。

我腳下這個巨大的圓形廣場,整體上以茶色基調為主,顯得堅實穩重。除了廣場中央龐大的雕塑群外,四周空地平坦得就像體育館裏的滑冰場,隻是到了廣場邊緣的馬路牙子那裏,才又等比例地鑲嵌著一條條圓頭圓尾的弧形花圃。也就是說,從廣場圓心向外看,所產生的是輻射效果:先是塑像,然後是空地,再然後是裝點在廣場邊緣的一圈花圃,最後是花圃外側馬路牙子下邊的環廣場馬路。而從廣場外側向裏看,所產生的則是收縮效果:馬路,花圃,空地,都朝向雕像。現在我行走在廣場上,像其他那些或走或站或跑或坐的男女老少一樣,處在廣場的向心與離心兩股力量控製之下。這感覺不是很好,我想不明白,我們這座城市的居民為什麼都愛來這裏娛樂休閑(報紙上管這叫全民健身)。

習習涼風掠過廣場,我背風站住,縮脖子點煙,恰在這時,一陣嘯叫聲傳了過來:操你媽的,我看這回你還往哪躲!這嘯叫之聲響在我耳畔,似乎叫罵的也就是我。我急忙回頭,見一個女人撲了過來。我剛想躲閃,卻發現,女人撲抓的並不是我,而是我身邊一個也欲躲閃的猥瑣男人。男人在被抓住之前還試圖逃掉,但看看逃不掉了,他便也以強對強。你少碰我,他邊掙紮邊喊,你不要臉啦。女人似乎力量很大,無論如何不鬆開男人。別好像你還有張臉似的,少廢話,給我錢!女人能從氣勢上壓倒男人。廣場上那些離我們較近的閑散遊人已經聞風而來,就好像戰士聽到了集合號令,使我和那對吵架的男女一同成了發布集合號令的指揮員。人們剛一圍上來時,吵架的男女都有些尷尬,可很快男人就先揚眉吐氣了,他對周圍那些興致勃勃圍觀的男女說,大夥評評理,我又不認識她,她上來就管我要錢,算怎麼回事呢。可男人實在是低估了女人,女人居然能立刻就撕破臉皮,變得比他還恬不知恥。操,你他媽還跟我扯這個。女人扭頭看大夥一眼,說,那大夥就評評理吧,這種損雞巴男人,睡完覺不給錢,還叫不叫老爺們!男人一下亂了陣腳,你——你——我什麼,女人說,你以為老娘的逼就那麼好操呀,你以為這廣場上的女人就比那邊(她往友誼賓館的方向晃了下頭)的女人好唬咋的……欠債男人仍然無法逃出討債女人的手掌心,倒是我終於逃出了圍觀的人群。

偌大的廣場上,人們幹什麼的都有,除了一些好事者圍著吵架的男女看熱鬧,更多的則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什麼都不看,或三三兩兩地說話聊天,對著雕像、天空、車流陣以及別的什麼指指點點。也有照相的(外地人),也有放風箏的(本市市民),也有坐在花圃旁讀報看書的(老人),也有溜旱冰玩小輪自行車的(中學生)。遊離於這一大片人之外的,是聚在廣場東北角的又一大片人。這一大片人多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以一些人數不等的小圈子聚成密匝匝的一大片,似乎在分別商量著什麼……看到他們,我的心裏怦然一動,我意識到,我這是來到紅旗廣場的外語角了。

紅旗廣場上這個自發形成的外語角,是一個讓我久違的地方,它誕生於我剛剛來到這座城市的那個時候。每年的春夏秋三個季節,每周的二五日三個下午(夏季是晚上),喜愛外語的年輕人們,就會從不同的大學聚攏而來,把紅旗廣場的東北角變成他們的臨時天堂,而那會,我也曾是這臨時天堂中一個活躍的天使。外語愛好者們依語種和自己的水平自然分成若幹小組,攏成一個個自成一體又相互交叉的小圈子高談闊論。一般情況下,每個圈子都有兩三個口語能力接近的人主談,其他人隻出耳朵,或偶爾插言。圈子的大小,與主講者外語水平的高低成正比。如果哪個圈子裏能圈進一個在此逗留的外國人,那麼這個圈子肯定最大。據說最早幾批到友誼賓館門前徘徊守候的外語女郎,都曾經是外語角的女性骨幹;隻是到了後來,那些以贏利和贏取機會(出國機會)為目的的外語女郎才絕情斷意地拋下外語角的貧賤書生,直奔主題地去友誼賓館門前尋覓白馬王子。

剛才我說過,發現我已來到這個讓我久違的外語角時,我的心裏怦然一動。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會使用英德兩門外語的人,你還應該知道,一個能使用兩門外語的人,至少其中一門會相當熟練。正是這樣。不謙虛地說,如果現在我鑽進麵前外語角的某一個小圈子,不管這個圈子屬於英語還是德語,要不了多久,它就會成為外語角上一個最受矚目的大圈子,當年的我就有這種本領。但是現在——想到當年不是現在,我的心中不寒而栗。怎麼說呢,拋開別的都不提吧,至少當年我每周三次來外語角,是有一些無主的名花作我動力的,可現在,我兒子都快有混跡這外語角的水平和年紀了,我再跑到這裏來重溫舊夢,恐怕連嘩眾取寵的效果都不會有。今昔對比讓我悲從中來,我隻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樣低下頭去,依依不舍地避開廣場東北角,向廣場的東南角斜向插去。廣場東南角與廣場南端的地下通道出入口距離很近,再走到那裏,我等於是圍著雕像在廣場上繞行一周了,繞完這一周,我也就該離開廣場了。我下意識地按了按兜裏的一千零七十三元錢(乘8路無軌電車花去了一元)。

可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就那麼巧,巧得幾乎都不真實了。這個下午,當我觀光旅遊一樣在碩大的紅旗廣場上繞著那個不規則的大圈子時,我已經忘記了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也就是說,我已經忘記了娃娃臉是將我這條魚釣上廣場的一團誘餌這個事實。可當我準備離開廣場,已走到了廣場地下通道出入口時,卻不期然地與由台階下邊正往上上的娃娃臉走了個頂頭碰。

你——

是你——

我們兩人的驚訝都有些過分。

娃娃臉的過分驚訝有些道理,從八一公園的首遇到紅旗廣場的重逢,經過的這一段時間確實挺漫長;我的驚訝雖然也不虛假,但比較而言卻未免誇張,畢竟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已見過娃娃臉了。所以是我首先從驚訝之中恢複了過來。

你怎麼——來這?我沒問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她去了哪裏,更沒問她是不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我不能賣了自己。我是來,我是來……顯然娃娃臉不能告訴我實話,而一時又編不出合適的理由。你這是——去哪?她掉過來問我。我,出差了。不知為什麼,我的理由卻張嘴即來。剛下火車,來轉一圈,正打算回家呢……噢,娃娃臉似乎恍然大悟,好像我兩手空空地出門遠行是正常事情。怪不得這麼長時間沒在八一公園看見你呢,是不你現在常來這廣場?我急忙點頭,我覺得這樣解釋我沒去八一公園的原因站得住腳。你,挺好吧,這一陣子。這時我和娃娃臉是站在地下通道兩段台階之間的緩步台上。這裏背風,適合談話。啊,挺好,娃娃臉有點心神不寧,你也,好吧。她好像是希望我注意到她的心神不寧。可我誤解了她心神不寧的意思,我以為她是由於把我的問題聯想到了她做的事情上去才心神不寧的。這時我特別希望我們的關係能像在八一公園的首遇那樣和諧起來。我們兩個可是差一點就親密無間了的一對男女,沒有必要吞吞吐吐。那天——我想讓娃娃臉卸去心理負擔,可娃娃臉不等我解釋,卻搶先說,那天太對不起了,也沒跟你打聲招呼。娃娃臉雙手比劃著說,一看到那家夥的屍體,我都嚇死了。忙四處看你,也沒找著,就趕緊跑了。是不讓你覺得挨涮了……原來我並沒傷害娃娃臉,是她的不辭而別傷害我了。我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寬容一笑。沒什麼,我能理解。然後我又說,後來我就沒再去公園,死那家夥,是怎麼回事?熊蛋包男人,娃娃臉輕蔑地撇了下嘴,又急忙說,我不是說你,說那家夥。我說我知道說那家夥。娃娃臉說,聽說那家夥是個詩人,養不起老婆,老婆就跑洗頭房當雞去了(娃娃臉說到“雞”這個字眼時麵不改色聲不發顫)。他天天寫詩勸他老婆別那麼幹了,好好在家待著,可他老婆根本不聽。這麼著他就想了個缺德招要死在洗頭房,說明他愛他老婆,用死來讓他老婆回心轉意。結果藥吃早了,還沒進洗頭房呢,人先完蛋了。我啊了一聲,再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