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新官(2 / 2)

之後的幾個月都很平靜,很多人都說這種平靜來源於白世仁,因為從那天後,礦上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聽說被調去了煉銀廠,那裏開工了,大堆大堆白花花的銀子需要有人看著。他離開以後,那些留在礦場的打手們似乎收斂了很多,不僅很少對老客掄鞭子,甚至在年初的時候還給新客們取下了腳鏈,讓他們幹活的時候少絆了不少跟頭。

不僅白世仁,甚至就連方書恒都很少再見到,聽礦丁說他現在主要負責新礦的事務,而不久發生的事情也證實了這個傳言——三百多名新客進駐營區,是他親自送來的,然後幾乎每天早上上工的時候,都能見到他在跟新客們訓話。

新來的新客上工之前,也要戴上腳鏈,據說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跑,但尹正綱覺得還是賀老說得對,這其實是為了消磨新客的精神,讓他們徹底蛻變成礦上的奴隸。

這批新客到來之後,老客隊伍的重編就開始了,正如先前礦丁所言,四隊老客編成了三隊,分配到三個礦坑。楊攀的工頭被下了,但他毫不擔心,現在老客兩百人,起碼有四分之三聽命於他和尹正綱,那兩個工頭,有名無實而已。不過礦上似乎一點都沒察覺到什麼,依舊對他們和和氣氣,至少,在四月份之前是這樣的。

從頭年的十一月到翌年三月,是爪哇島的雨季,不少人因為連綿不休的雨水而生病,就連老客也無法幸免,不過好在都是些傷風,大多都能挺過去,隻有老賀,大概因為年紀大了,病了七八天才好過來,生生被礦上扣了半月工錢,本來礦上打算扣一個月,但尹正綱和楊攀找到新任的韓司理,據理力爭,才打了個折扣,隻扣半月。

新客們就嚴重多了,尹正綱曾經跟方書恒申請過的藥最終成了沒影的事,雖然因為有賀老教給他們的草藥知識,瘧疾不再沒有大麵積傳開,但幾百人裏還是有十幾個被打手抬出去扔進了老林裏。傷風和肺炎傳播得很快,患上肺炎的新客一般會被拋棄,除非你能自愈;傷風雖是輕症,很多新客按照賀老所教,自己采來草藥嚼碎服下,但大多也是幾天才好。就這幾天時間的耽誤,讓很多新客被罰了少則半月,多則兩月的“孤格”,所謂孤格,便是加長他們契約上的免費勞役期。

說到這個,就不能不說新來的司理韓壽倫,上台伊始,此人就製定出了一套又一套精細的管理製度,讓興昌棧上上下下都對他佩服得不得了。老客的誤工扣罰製度是他厘定的,新客的“孤格”製度同樣是他厘定的,後來的工資按日計算以及輪班休假製度,統統和他有關。

在他的章程裏,老客每日工資為五毛,包食宿,新客工資為三毛,不包食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新客所謂的工資不過是掩耳盜鈴,就這一天三毛,扣除食宿和來南洋時嶺南會館墊付的船票錢,新客們一分都拿不到手,實際上還是免費做工。他的這一竿子製度裏麵,唯一讓大家有點好感的就是輪班休假製度,這個製度規定無論新客老客,每個月有四天假期,每工作六天便能休息一天,這對已經連續在興昌銀礦工作了大半年沒有一天休息的工人們來說,無異於天大的好消息,大家歡欣鼓舞之餘,也就把他將每天工作時間延長兩小時這件事忽略了。

“麵無四兩肉,陰險小人啊!”賀老說話,往往能一針見血。

老客營地四周的柵欄終於被拆去,新客營地四周的柵欄也終於不可阻擋地建了起來,這之後,老客們要再想晚上時候跟新客交交心、閑話一下家常就變得很不現實了。不過這也難不倒楊攀和尹正綱,夜晚降臨時,隔著柵欄遞根煙,聊個十來分鍾,一般來說還不會有人注意到。

無論怎麼說,過去的幾個月裏既風平浪靜又暗潮洶湧,在老客們有意無意地介入下,少數新客的心思活躍起來,開始向礦主發出自己的聲音。

直到過去很多年,一些當年跟尹、楊兩人打得火熱的老客都不明白,自己本來是上山挖礦賺錢的,怎麼就不知不覺地跟著他們兩個搞起這些來了呢?事實上,不僅是他們,就連兩個當事人自己都不明白,本來是生活無著才被迫做苦工來的,為啥事情到後麵就變了味?

不過對眼前的尹正綱來說,這一切他都還沒注意到,至少沒有去主動想過為什麼,他仍然在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地盡著自己工頭的本分,盡量通過敦促大家努力勞動來獲得提高待遇的機會,而在這個過程中,最讓他高興的不是終於能有每個月四天的休假,而是楊攀的變化。

楊攀的確變了,以前的他,一言不合就跟人拳腳相向,和記洋行裏,桑蒂斯輪船上,無處不顯示出他暴躁衝動的性格,但這次重逢,尹正綱卻看到了他的改變,他已經學會隱忍了。或者是因為巴達維亞城裏的流浪經曆,或者是因為礦山上的辛苦勞作,總之,當某天見到打手把一個身子單薄的新客踹倒在地拳打腳踢的時候,他沒有不顧一切地衝上去,雖然他的兩個拳頭緊握得指甲都紮進了肉裏。

“等著吧。”那天,站在楊攀身旁的尹正綱聽他輕聲說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