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序詩)

明月,我已經多年未將你入詩

上次見你是在荊門,清明的前半夜

門板在風中搖晃,我哭泣,你偷聽

後半夜,你給我送來了烏雲

將我藏在了喪母之後的陰影中

你是一個見識過太多苦難的人

你也是一味醫治疾苦的民間藥引子

我們飲下你,就等於

飲下了一聲歎息,等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母親沒有走,我也沒有回

我蟄居的地方遠離你的故居

在我們這裏,你隻是一個優美的詞

“明月!”我一聲輕喚,就從內心深處

噴湧出了一大串甜蜜的汁液

我必須閉嘴,才能確保你的純粹

高於你的不是你,低於你的也不是

在仰望與俯首之間,我目睹了

一位盲人破涕為笑的全過程——

他目睹了黑暗,同時也目睹了

黑暗的散佚和落荒而去

因此我把我的工作定位在這張白紙上

不停書寫,讓白紙變黑

再讓黑字洗盡恐懼、虛偽和眩暈

回到一望無際的夜空

明月,請允許我把愛放回眼眶內

荊門:係湖北省轄市,作者故裏。

1

差不多每個周末安亦靜都要乘車去九峰山看望那堆座落在半山腰間的黃土。在從市區到郊外的這段搖搖擺擺的路途中,她親眼目睹了歲月的流逝和城市的變遷,感覺自己就像是在一滴古舊的河床上來回奔波的水珠,被上遊的浪頭推過來,又被下遊的潮汐擋回去,時日一久,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一滴水才是她的真身了。反正,隻要河床沒有徹底幹涸,她就永遠是一滴水的模樣,渾渾噩噩,隨波逐流。她似乎從來沒有清澈透明過,但也沒有渾濁成為泥漿一團。她樂於過這樣的生活,如同一滴水一頭紮入河道,更像一個人側身於群眾的行列。以前,她一上車,人家就喊她“小姐”,到了後來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別人稱呼她“女士”。她無所謂。真的是無所謂啊。

武漢是這樣一座讓人犯困的城市。春秋短,冬夏長。許多人一年裏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室內度過的,尤其是近幾年隨著空調的普及,人們越來越足不出戶了,街道是越來越寬整了,但行人也日漸稀少。當然周末是個例外。每逢周末,城市就像一座在夏日燥熱的黃昏中翻塘的魚池,街道就像被突然剖開的鯨魚肚,花花綠綠的人流如同魚腸一般隨著騰騰氣浪傾湧而出,一直流瀉到公共汽車站牌下麵,讓徜徉在人群裏的安亦靜一籌莫展。“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呢?”她時常這樣暗自嘀咕,但這麼多的人中怎麼就偏偏少了你一個?她感到孤立。是的,多年來她一直感覺孤立,這座城市已經龐大得沒有了一個小女孩的容身之地了,她能不孤立麼?後來,她好不容易爬上了通往郊外的公交車,而那難聞的人群的氣味依然會在車廂內縈繞不絕,一直尾隨她蔓延到九峰山的腳下。

九峰山是這座城市裏的人早晚都要去的地方,由九座連綿逶迤的山頭組成,山頭上碑林密密匝匝,放眼望去像一棟棟袖珍的馬賽克洋樓,整齊劃一,錯落有致。在安亦靜的心目中,九峰山或許應該被視為武漢這座城市的孿生祖父母、父母、兄弟和姐妹,一個生活在過去,一個生活在未來,一個陽,一個陰,他們共用同一個姓氏,在不同的光陰裏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著。

安亦靜依稀記得第一次來這裏的情形,被父親背在背上,哭一哭,又睡一睡,醒來後接著哭,等到淚水哭幹,才聽見父親說:“到了。”那時她覺得九峰山是多麼遙不可及啊,汽車把沉甸甸的人群扔在距離山腳還有幾百米遠的的一棵老槐樹下,剩餘的路則由他們自己去走。老樹下有一溜站牌,起初是木製的,後來換成了鐵皮鐵幹,油漆斑駁,痰跡醒目。每次下車後,她便會習慣性地將自己折疊成紙片樣兒,蹲在樹下的站牌旁。父親總是在車廂裏磨蹭到最後一個下來。她蹲著,眯著眼看一雙雙鞋子無精打采地穿過她眼前的那條泥濘的黃土路,漫向山去。等到她的視線順著那些雜亂無章的足跡抬高到剛剛可以看見最近的一座山峰時,父親便用皺巴巴的褲管擋住了她的視線。父親與地麵所構成幾何圖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這一點深深地烙進了女兒的記憶深處。

“走吧。”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