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那個大象管理員再也沒有出現在桃源鎮,仿佛他這輩子從未踏足過這塊讓他傷懷的土壤。鞋匠的手指當天夜裏就在醫院接好了,隻不過落下個病根,每逢陰天下雨疼得要命,還好,這並沒影響他的生意,他修補的皮鞋,仍是桃源鎮最結實的。

過了不到一個禮拜,裁縫終於帶了櫻桃去臨縣的醫院。鞋匠去車站送她們娘倆。在櫻桃踏上汽車的瞬間,鞋匠突然伸出手掌,在她發質稀疏的頭頂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掌那麼溫熱,又那麼粗糙,像是塊在火炕上煲熱了的鬆樹皮。他的小拇指還打著石膏,在從她的臉龐劃落時,厚厚的白紗布碰到了櫻桃冰涼的耳朵。櫻桃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朝她笑。他在住院的這段時間裏學會了吸煙,可是他的牙齒還那麼白。隻是晨起的時候他不能練習倒立了。

在剛駛出“捷克路”時,櫻桃還看到了劉若英和黑皮。黑皮攬著劉若英的腰,進了一家私人門診,也不曉得他們去那裏作甚。

雖說是臨縣的醫院,其實還隔了百十裏路。縱然一馬平川俱是平原,櫻桃感覺卻是要出很遠很遠的門。她們坐的是長途汽車,走的是國道。櫻桃有點暈車,裁縫就央求售票員找個好位子,後來櫻桃挑了臨窗的位子坐了。等安置妥當,櫻桃向窗外看去,她這才倏地下發覺,柳樹枝條全綠了,不時伸進窗戶裏撣著她的臉頰,那幾株向陽的,已嫩嫩地頂了苞芽,隨時都會被春風吹破的樣子。路過大片鹽堿地時,櫻桃還看到了大叢大叢的蒲公英,她倒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蒲公英一齊怒放,鋸齒葉片在陽光下泛著綠色光芒。一到春天她就會想起羅小軍。她記得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常從她房後走過,渾身散發著鐵器上了黃鏽的氣味。有時候他會吹著口哨趕路,口哨聲並不嘹亮,若有若無,仿佛月光下唱歌的蟋蟀,突地就隱藏進浮動的花影裏……裁縫在車上睡著了。她睡得異常香甜。她仍穿著那件軍大衣,掉毛的矬領箍住她的脖頸,偶有光線照在臉上,她就閉著眼用彎曲的手指象征性地遮擋一下。她那雙比男人還大的腳板即便在車廂裏,也會時不時地踩幾下,仿佛她正坐在縫紉機前,聽“歌德歌德”的皮輪轉動聲響徹她的耳際。

當然櫻桃也不曉得她即將在醫院的遭遇。她決計不會料到她和桃源鎮最優秀的裁縫將遭到全體婦產科醫護士的嘲笑和鄙夷,還好,裁縫和櫻桃根本就不認識她們。她們嘲笑的理由簡單而有趣,那就是櫻桃根本沒有懷孕,隻是腹腔長了個良性腫瘤,這腫瘤壓迫著子宮裏的神經,導致她幾個月沒有見紅,而這個麵色菜黃、雙眼混濁的婦人竟帶著十七歲的女兒來做引產手術,除了讓醫生嘲笑,還能有什麼?當然,櫻桃在前往臨縣醫院的路途中,並沒有心思,或者說並沒有能力去猜度以後的事,她唯一能做的,隻是穩穩地坐在車廂的座位上,偶爾拉開窗戶,將早晨吃的鹹菜和小米粥吐到窗外。頭不暈的時候她就拉上窗戶,捂著臉想象自己馬上要躺在手術台上的樣子。一想到戴口罩的陌生人會套著膠皮手套、拿著鉗子伸進她的身體,她心裏就會湧動起一股莫名的哀傷,她不知道,莫名的哀傷不光會陪她渡過手術床上的時光……在越來越顛簸的國道行駛中,一隻七星瓢蟲落在窗玻璃上,櫻桃小心著捏著,放在手心裏,讓它在自己迷宮般的掌紋裏爬來爬去。快到臨縣縣城時,瓢蟲突然收了厚重花殼展開透明薄翼,倉惶著飛走了,它很快就消逝在正午刺眼的光線中。櫻桃對這隻搭便車的昆蟲無疑有些失望,她輕輕歎息了聲,便聽到裁縫響亮地咳嗽兩聲,繼而用一種近乎甜美的聲音小聲叮嚀道:

“櫻子,快下車了,看好包裹。你……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