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

——《仁王經》

櫻桃是愈發得厭惡裁縫了。不過是立秋,裁縫已披裹了軍大衣,將掉毛的矬領箍住短粗的脖頸。一張窄癟的核桃臉被窗欞打成細小的碎格,偶有光斑飛蛾般浮遊,她就慌亂著用掌心去遮閉。她手上戴著副線手套,這樣終日匍匐在“飛人牌”縫紉機前,“歌德歌德”地踩著踏板,永遠不知疲倦。舊款的阿拉伯睡袍早就不縫製了,縣服裝廠破產了,沙漠裏的阿拉伯人民再也穿不到桃源鎮的睡袍了。裁縫現在接的都是零活,春天裁風衣,夏天剪旗袍。雖然活比以前少了,飯量卻大了。她吃飯素來香甜,從來都是副低眉耷眼的肅穆神情。在裁縫看來,每天能吃到大米白麵,能喝到雞蛋紫菜湯,能燒得起煤氣,無疑是上蒼的恩賜。櫻桃常常看到她端起草莓剩的碗底子,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來舔去,同時嘴裏發出急促的、響亮的咀嚼聲。那一日櫻桃看《動物世界》,便想,裁縫多麼像隻食欲旺盛的豺狗。

裁縫戴的那副線手套,本是櫻桃為羅小軍織的。班上的女孩都在為男生織手套。細絨毛線很便宜,八毛錢能買一小絛,色彩極明麗,有暗紫,有豔黃,有朱紅,還有果綠。櫻桃選的是素黑。她覺得羅小軍如果戴上露手指的黑手套,就更像個小流氓了。器具也簡陋,不是閑婦們織毛衣用的棒針,而是纖細的竹針,一尺有餘,在手指間穿梭纏繞,即便上課時在抽屜裏編織物什,老師在講台上也不會有絲毫察覺。單是雙手套,旁人四五天就完工。櫻桃不行,她的右手還似先前那樣,三根手指鴨蹼般糾結在一起,做起針織類的細活很不便當。她織了足足半個月。

羅小軍還沒初中畢業,就去新疆當兵了,櫻桃便沒機會將手套送他。即便羅小軍不當兵,又能怎樣呢?以前他瘋了似的搞收藏,櫻桃曾托煤礦工人買過不少張交通地圖,有南京的,上海的,有巴黎的,伊斯坦布爾的,甚至還有張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攢了一捆也有了,他不照樣沒要?羅小軍臨行那日,櫻桃倒是去偷偷送了。家屬們都聚在縣武裝部門口。先是衣著鮮豔的農民舞龍獅,後是新兵代表發言,再是個唇邊綴了顆桑葚般大小黑痣的中年男人 “嗯啊”著無休止地演說。新兵蛋子都穿著沒肩章的軍裝,戴著樟腦味的軍帽,一撮撮綠碩的蘿卜櫻子似的。櫻桃混跡人群中,睜了鼠眼尋覓羅小軍。那幾百號人模樣也不太像,瘦得瘦肥得肥,可偏望不到羅小軍。櫻桃垂著頭,坐到花圃邊來回擺弄著線手套。劉若英了下她肩膀說,我們走吧,我們走吧,好冷啊。劉若英是來送黑皮的。黑皮高三沒讀完,要去旅順當海軍了。

劉若英生得氄,又有點窩胸,便顯得有些許的駝背。她小頭小臉,眉寡目淡,已經念到高一。她早不在體育隊練長跑了,也不再熱衷舞蹈。五年級時,她有雙粉紅色豬皮童鞋,是她父親到蘇州出差時買的,寫完作業,便在門口的煤渣路上跳新疆舞。如今她迷上了音樂。她父親請了位退休的音樂老師,每個周末教她拉手風琴。“煩死了,”她時常對櫻桃嘟囔,“我想學彈吉他,我爸偏讓我學手風琴。他怎麼一點都不理解我?煩死了。”

煩死了的不光是她,還有櫻桃。對於新近搬到家裏的那個陌生男人,櫻桃老覺得別扭。煤礦工人失蹤兩年了。不是死於礦難,也不是罹於車禍疾病,而是失蹤了。古冶礦的領導來過幾趟,警察也來過幾趟,都跟裁縫問些細情,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煤礦工人倒是有個弟弟,據說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動物園裏當管理員,不過一封電報過去,卻全然沒有回音。總之,那個黑糊糊、滿臉須髯、一推門就將裁縫按倒在床的男人再也沒回過家。隱約聽人說,他搞了礦上某工頭的老婆,被人砍了手指蹽東北去了。在櫻桃印象中,那些落魄的人,似乎都會坐著火車逃往東北,仿佛那裏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明亮的地方。櫻桃還記得小時候,礦工常帶切糕回來,切糕上鑲著金絲小棗、葡萄粒、芝麻跟亮晶晶的碎煤渣。他還偷偷送過她一雙絲襪,一管口紅,一方絲巾,當然,那是櫻桃上初中之後的事。

現下這男人是鎮上的鞋匠,住在另一條街上。以前櫻桃倒沒怎麼見過。一臉的碎麻子,鼻毛耷拉到人中,嘴唇呢,滿是那種隻有過度饑渴才生成的碎皮。用媒婆的話說,這是隻沒嚐過女人味的老童子雞。倒也不是身體有什麼毛病,那年月家裏成分不好,地主出身,又沒有兄弟姐妹掫扶,一拖兩拖就拖成了老光棍。隻是個修鞋匠,可不吸煙不嗜酒,平生最喜歡的事就是攢錢,雖說隻是塊八毛的生意,可終歸還是生意吧,手裏肯定是有倆仔的。再說了,平生沒貼過女人的身,如若嚐了女人的鮮,定會知曉女人的好,不怕他不疼兩個孩子。裁縫邊穿針引線邊點著頭,算是應了。鞋匠送了兩千塊禮錢過來,過了幾日,用三輪車把行李搬過來,草草擺了桌酒席,將媒人和鄰裏請來,喝了幾盞酒,算是“倒插門”,正式做了裁縫家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