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可 三(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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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可在眼睛周圍擦上淡淡的黃色熒光眼影,在白皙的皮膚上補了淡妝,遮住臉上幾個不明顯的雀斑。遠征和保爾在廚房做著飯,她似乎幫不上什麼忙。安可從廚房拿了一個蘋果出門,她斟酌了半天該穿什麼鞋出席今天的晚餐,高跟鞋還是會不斷摩擦腳後跟靠上一點的皮膚,除了特別正式的場合,例如演出,安可很少會穿這種行動不便的鞋。不過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那雙藍色的高跟,在不顯眼的地方提前貼上了創可貼。上衣和褲子都是寬鬆的款式,黑色的服飾似乎能給她帶來一絲成熟。她想要不要在他們麵前抽一隻more香煙,顯示自己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足夠與桌上的大人平起平坐。可是除了薄荷的清涼巧克力的味道吸引人之外,她不知道抽煙有什麼特殊的功能或是作用,隻是覺得自己在抽煙的時候很酷,像一個正經的大人。

安可坐在客棧門口的石階上,身後是棗紅色半開著的門。天色暗了下來,另一側的樹林裏,清脆的蟲鳴飄了過來,她想起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從巴黎回裏昂走過的鄉間小道上那些來自自然的歌聲。安可想念起遠在法國的母親,現在應該正好是她的午餐時間。瑪格麗特應該會點一份牛肉餅和薯條,一片麵包,一杯橙汁,還少不了蔬菜沙拉,在學校食堂裏坐著度過太陽最強烈的午間時光。此刻的安可則在等一桌純粹的中國菜。

安可開始擔心自己能否在未來的大學生活中適應未知的一切。這些日子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藝術考試的階段遠征一直陪在她身邊,安可心裏隻有滿心的期待和盼望,一切都和以前她所認知的不一樣,新的文化新的環境讓安可覺得著迷。可是當她想到身邊那些熟悉的麵孔和能庇護她的人,都會在她進入大學以後逐漸與她疏遠,安可隱約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她的相貌與中國人無異,黑發,白皮膚,較小的身體軀幹,還有一隻和父親一樣夜色的瞳孔。可是她知道裝在自己心裏的東西,是與在這個國度生活的人們不同的。

她能完全聽懂中文,隻要不是晦澀難懂的暗喻和生僻的俚語,在正式場合的交流上每個人講的話她都能明白意思。可是像鳳凰這樣的小鎮,人們的交談摻雜了太多方言,安可聽它們的對話就像是在聽另外一門外語,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相比不錯的聽力,安可在說的能力上是有很大欠缺的。在家裏母親和她基本隻用法語交流,遠征在與安可對話時也基本保持著遠征用中文安可用法語的模式,安可能獲得的口語練習少得可憐。她在講中文時顯得羞澀,害怕因為用詞不當或是語法結構問題惹出是非。試想,如果是一個金發姑娘用奇奇怪怪的中文與人交流,恐怕沒有幾個人會覺得奇怪詫異,所有人都覺得理所應當。可是情況換做安可,似乎就不太一樣了。她的膚色相貌決定了人們看她的態度,一個擁有中國血統的孩子不會說中文,人們會質疑她的家庭教育裏是不是被灌輸了奇怪的思想。比如改革開放後第一批走出國門的人,他們拚命想擺脫自己的中國人身份,會教育孩子中國是如何落後貧窮,眼前豐富的物質是多麼彌足珍貴。可是安可所接受的教育並非如此。有人問過安可,你的中國血統來自父母哪一方?安可會說來自父親。接下來的問題是:你的父親沒有教給過你中文嗎?她無法回避父親早早過世的事實,但也不想總提起這件傷心事。安可隻想盡快地練習中文口語,擺脫這類讓人不悅的問題,雖然她知道提問者本身並沒有惡意。

遠征和保爾準備的菜快能上桌了,安可在啃著剛才拿出來的蘋果。她和母親一樣喜歡白蘭地酒熬出的甜汁裹住的蘋果派,酥脆的外皮和濃鬱的蘋果甜香,讓她又想起在法國的生活。安可一直喜愛蘋果的甜味。還有胡椒撒在鱈魚上的味道,再加上一勺玉米濃湯和幾個餐包,她喜歡這樣的晚餐搭配。安可晚上不習慣吃很多,她對這個國家一到晚上就吃各種難以消化的食物有些不解。很多人聚在一起,吃那些麻辣和燒烤類的東西,中國人的腸胃怎麼能在夜間經受的起這麼重的負荷。她還是感覺自己難以適應這樣的生活模式。

瑪格麗特回家的晚餐相對簡單,新鮮的蔬菜沙拉上放些切好的白煮蛋片,點綴幾片火腿,再配一杯白葡萄酒。或者是濃湯海鮮意麵,這是瑪格麗特的獨創菜,把意麵放在海鮮湯汁裏,上麵鋪上煮好的蝦和貝類,像是日式拉麵一樣。安可很喜歡母親烹製意麵的這種方法。隻是她不喜歡吃瑪格麗特常常在周末休息時間會做的另一道菜,母親會用很多中式香料,把土豆和牛肉放在一起燉。相比八分熟燉牛排和混有小塊胡蘿卜丁的土豆沙拉來,這道菜的烹飪方法顯得很奇怪。安可的腸胃開始想念法國的飲食了,她在中國還沒有吃過像樣的法國菜。她覺得上大學以後一定要發掘一些好的西餐廳,能讓她吃到家鄉的味道。畢竟那些辛辣的夜間食物她還是難以接受,新鮮的蔬菜水果和簡單精致的烹調方式更適合她的胃口。不過中餐也有很多她喜歡的菜色,遠征今天特意做了一條鬆鼠鱖魚。瑪格麗特對安可說起過遠征和父親在剛來法國的那幾年一直在中餐館打工,安可喜歡遠征叔的手藝。她想到那誘人的鬆鼠鱖魚,不禁露出微笑。她喜歡那湯汁酸酸甜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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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文的皮夾裏放著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父母他和妹妹的合照。夜幕降臨,他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童年的晚上母親會給他煲一碗瘦肉粥,吹掉不停升騰的熱氣,一口一口吃掉,然後把吃幹淨的碗擺給母親看。

電話響起,嘉文的馬紹爾音箱傳來一陣刺耳的電流聲,他的客人正乘著電梯上樓。辰星穿著寬鬆的衣服站在門口,手裏拎著在店裏買來的粥和涼菜。進門的鞋櫃裏有一雙紅色拖鞋,是嘉文特意留給女性訪客的。辰星熟悉這雙拖鞋放置的位置,她脫下自己的帆布鞋,穿著它走進客廳。

嘉文關閉了房間內的電源,把吉他架在琴托上。他從廚房的冰箱裏夾出兩塊冰塊,從淨水裝置裏倒出一杯涼水,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客廳的燈被嘉文一一打開,室內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春季的太陽漸漸推遲降落,白晝被延長,街上散步的行人明顯增加,可嘉文卻在家裏整整呆了一天。辰星把手裏的晚餐放在離客廳不遠處的餐桌上,她鑽進在柔軟的沙發裏,身體蜷縮成一個小團,側著身子閉上眼睛。嘉文看得出辰星身上的疲態。一進門他就注意到她眼睛充血,眼底包裹著深深的夜色。那雙修長筆直的腿彎曲在沙發上。辰星難得沒有化妝,一身素色出現在嘉文地麵前。

嘉文拆開塑料袋,打開餐盒蓋子,裏麵的粥還冒著熱氣。小鹹菜和芹菜花生米放在另外一個飯盒裏。嘉文從廚房壁櫥拿出兩雙筷子和兩個碗,架在粥碗的上麵。“一起吃麼?”嘉文舉起靠近辰星一側的筷子向她示意。

“你吃吧,我沒胃口。最近太忙一直沒休息,四月開始演出不斷,”辰星從茶幾上拿起那杯冰水,水裏有淡淡的檸檬味道,“把你家裏的煙灰缸給我拿一下,我不想動了。”辰星從口袋裏掏出萬寶路的紅方磚和zippo的打火機,放在桌麵上。那打火機已經顯得老舊不堪,外殼上到處都是劃痕,還有一小塊金屬被磕掉,若不是二十歲時黑桃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料想辰星也不會把它保存到現在。嘉文看著桌麵上地打火機,把煙灰缸遞到了辰星麵前。辰星點燃了一支,把煙遞到嘴邊。

“太累了,抽根煙會舒服一點。”辰星說。

嘉文在餐桌上安靜地喝著粥,顱骨傳遞著花生米在牙齒間碎裂的聲音。筆直的煙霧從辰星的嘴巴裏噴出,又舒展開來,消散在客廳的空氣中,留下了濃烈的煙草味道。辰星的倦意看上去有些好轉,她把蜷在一起的雙腿收起,在沙發上坐了起來。

“我下午四點鍾才醒來。你今天都幹嘛了?”辰星問。

嘉文臉上露出微笑:“我也在家呆了一天,快到中午才起來,咱倆差不多吧。剛才一直在屋裏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