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代跋 講故事的手藝人(1 / 2)

童年時,曾經跟著父親在一個煤礦,晃蕩過不少日子。

那時國家正在動亂,煤礦一邊批鬥我父親,一邊仍然還是在產煤。運煤的礦車像恐龍一樣哐當哐當從黑森森的礦井裏爬出來,那情景每次都讓我有些驚嚇。各地的煤礦發展到今天,依舊有層出不窮的礦難,就不要說那時我父親管的國營小煤礦了。不斷有一些幸存者變成了殘疾人,聚居在礦山的小醫院裏,年紀輕輕就開始養老。

每個人都會驚歎歲月如梭。但對於那些健康的青年,忽然就瞎眼或跛足了;很早就開始要向暮年一瘸一拐地摸索前進,那確實是一場十分漫長的折磨。

他們吃飽喝足,百無聊賴,對病房之外的階級鬥爭已然毫無興致。他們甚至互相之間都有些厭倦,彼此偶爾還會嫉妒對方身上尚還健全的一些部件。最後,他們幾乎唯一的興趣,就是對我這個時而到訪的孩子講故事。

現在回頭看來,一個人洞穿了自己的未來之後,剩下的就是對往事、故事的熱衷了。在那些可以短暫遺忘傷痛的回顧中,他們似乎開始暗中較量記憶和敘述的能力。比如同樣講水滸,每個人接著一回一回地說,結尾都是且待下回分解,但前麵的敘事那真是高下立判。

而我最愛聽一個姓陳的跛子擺古。他是一個端公(土家族巫師)的兒子,講江湖豪傑能把一個孩子聽哭,我從他這裏最先迷上了“故事”。以後,在同樣漫長的成長中,我也開始悟出了一些講故事的手藝。

在我們那個偏遠蠻荒的武陵山區,民國年間曾經從湘西那邊走出去過一個青年,他叫沈從文。他沒有上過大學,到了北京的胡同大雜院賃居,冬天拖著鼻涕就開始寫作。那時新文學運動開始不久,所謂的各種文體,還沒有後來的各種教材規定的那麼嚴格。他投稿換錢,自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很快打動了很多人,因為白話文裏還沒有這麼一個獨特的支脈。那時的報紙副刊發表,也不分類注明他寫的是什麼體裁。大家覺得文風獨特,好看,就能贏得青眼和喝彩了。

他留下了太多好文章、好故事,當代的人再為他編輯出書,常常茫然於不知道怎樣為其中一些文章分類。比如《阿金》,比如《田三怒》,一會兒收進他的散文集,一會兒又收進他的短篇小說集。因為在他這裏,就是故事,你很難分清文體的區別。這樣文章的好,也就是敘事語言本身好,講故事的手藝好。你要論故事本身,實在是簡單至極。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名著,終將巍然屹立到遙遠。一對鄉下爺孫相依為命的生活,還有兩兄弟隔著河水在對岸遠遠地暗爭暗戀。這兩個男人幾乎都沒怎麼出現在字麵上,最後都沒愛成,姑娘獨自留在了岸上。就這麼簡單的故事,被先生講得水遠山長,讀得人柔腸寸斷,千古悵然……

有這麼一部《邊城》擺在那裏,使得多少人兀自汗顏,不敢輕碰中篇故事了。

我這裏以“我”的名義,講述了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這兩年流行著美國小說家雷蒙德·卡佛的一本書——《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麵對這一名言,我也時常在質問自己,在全世界無數最精巧的愛情故事麵前,你敘述的愛情,究竟想要表達什麼?難道僅僅是男歡女愛的又一次感動?

愛情,在今天這一奇怪的時代,儼然已經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俗事。談論它或者寫作它,似乎都有點恬不知恥的味道。這件本應嚴肅的事情,忽然變成了昆德拉筆下的“好笑的愛”,如果再來講一個老套的悲情故事,是否完全不合時宜呢?我癡迷於這個故事已經十年,真實抑或虛構,都漸漸在不斷的質詢裏變成了回憶的一部分。對了,就是回憶,使我日漸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意圖,是在追憶那個隱約並不存在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