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本來也常常不容易標點,譬如《孟子》裏有一段,我們大概是這樣讀法的:“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但也有人說應該斷為“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的。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則”他的“士”,要不然,“其為士,就太鶻突了。但也很難決定究竟是那一麵對。
不過倘使是調子有定的詞曲,句子相對的駢文,或並不艱深的明人小品,標點者又是名人學士,還要鬧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遭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嘴裏是白話怎麼壞,古文怎麼好,一動手,對古文就點了破句,而這古文又是他正在竭力表揚的古文。破句,不就是看不懂的分明的標記麼?說好說壞,又從那裏來的?
標點古文真是一種試金石,隻消幾點幾圈,就把真顏色顯出來了。
但這事還是不要多談好,再談下去,我怕不久會有更高的議論,說標點是“隨波逐流”的玩意,有損“性靈”,應該排斥的。
十月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五日《中華日報·動向》。)
奇怪(三)
白道
“中國第一流作家”葉靈鳳和穆時英兩位先生編輯的《文藝畫報》的大廣告,在報上早經看見了。半個多月之後,才在店頭看見這“畫報”。既然是“畫報”,看的人就自然也存著看“畫報”的心,首先來看“畫”。
不看還好,一看,可就奇怪了。
戴平萬先生的《沈陽之旅》裏,有三幅插圖有些像日本人的手筆,記了一記,哦,原來是日本雜誌店裏,曾經見過的在《戰爭版畫集》裏的料治朝鳴的木刻,是為記念他們在奉天的戰勝而作的,日本記念他對中國的戰勝的作品,卻就是被戰勝國的作者的作品的插圖——奇怪一。
再翻下去是穆時英先生的《墨綠衫的小姐》裏,有三幅插畫有些像麥綏萊勒的手筆,黑白分明,我曾從良友公司翻印的四本小書裏記得了他的作法,而這回的木刻上的署名,也明明是FM兩個字。莫非我們“中國第一流作家”的這作品,是豫先翻成法文,托麥綏萊勒刻了插畫來的嗎?——奇怪二。
這回是文字,《世界文壇了望台》了。開頭就說,“法國的龔果爾獎金,去年出人意外地(白注:可恨!)頒給了一部以中國作題材的小說《人的命運》,它的作者是安得烈馬爾路”,但是,“或者由於立場的關係,這書在文字上總是受著讚美,而在內容上卻一致的被一般報紙評論攻擊,好像惋惜像馬爾路這樣才幹的作家,何必也將文藝當作了宣傳的工具”雲。這樣一“了望”,“好像”法國的為龔果爾獎金審查文學作品的人的“立場”,乃是讚成“將文藝當作了宣傳工具”的了——奇怪三。
不過也許這隻是我自己的“少見多怪”,別人倒並不如此的。先前的“見怪者”,說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現在的“怪”卻早已聲明著,叫你“見莫怪”了。開卷就有《編者隨筆》在——
“隻是每期供給一點並不怎樣沉重的文字和圖畫,使對於文藝有興趣的讀者能醒一醒被其他嚴重的問題所疲倦了的眼睛,或者破顏一笑,隻是如此而已。”
原來“中國第一流作家”的玩著先前活剝“琵亞詞侶”,今年生吞麥綏萊勒的小玩藝,是在大才小用,不過要給人“醒一醒被其他嚴重的問題所疲倦了的眼睛,或者破顏一笑”。如果再從這醒眼的“文藝畫”上又發生了問題,雖然並不“嚴重”,不是究竟也辜負了兩位“中國第一流作家”獻技的苦心嗎?
那麼,我也來“破顏一笑”吧——
哈!
十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中華日報·動向》。)
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
張沛
崇拜名伶原是北京的傳統。辛亥革命後,伶人的品格提高了,這崇拜也幹淨起來。先隻有譚叫天在劇壇上稱雄,都說他技藝好,但恐怕也還夾著一點勢利,因為他是“老佛爺”——慈禧太後賞識過的。雖然沒有人給他宣傳,替他出主意,得不到世界的名聲,卻也沒有人來為他編劇本。我想,這不來,是帶著幾分“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