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誌光笑笑:“同學們的批評,有些言過其實了,你不要介意。你是一個政治上追求光明、要求進步的好青年,組織上了解。戰爭形勢發展很快,我們要把戰火燃燒到蔣管區去……”
三十多歲沉穩幹練成熟的政治幹部盛誌光娓娓而談,他很懂談話藝術,他把眼前這個青年的心思琢磨得很透。呂出垂釣,一無所獲;盛誌光垂釣,他是薑太公。因為呂出釣魚,他釣人。象薑太公釣周文王,釣出了一個周氏王朝;盛誌光釣呂出,釣出了西北戰場有色有聲的一幕。呂出不堪忍受的“忠誠老實運動”的過關,多多少少有盛誌光在背後導演的意味,他在用這種特殊的辦法,象用壓強壓一個物件一樣,測量著這個物件的承重程度。他要為劉鄧大軍物色一個出色的情報人員。其實盛誌光使用的這種辦法,很類似蘇聯克格勃的“忠誠考驗”。他很難過,心裏的確難過;伴隨著這種心碎欲裂痛入骨髓的傷心難過的,是剛剛二十歲的他對前途的渺茫。他覺得他就像一個過了河的小卒子,背叛了國民黨,而共產黨又不信任他,在這個國共兩黨進行空前大較量的年月裏,一個人別無選擇地必須把命運交給國民黨或者共產黨,如今他這個過了河的卒子可怎麼辦呢?
盛誌光像是摸透了他的心思,在窗外的蟬鳴一聲緊接著一聲的噪刮聲裏,盛誌光望著這個年輕人噙滿著兩眶淚水的眼睛不緊不慢道:
“戰爭需要熟悉敵區情況的人到敵區工作,以有效配合我軍的外線作戰。這就是說,要打進敵軍內部,為我軍搜集發送情報。你的同學們不了解敵區情況,要在敵區工作,你的條件比他們任何人都好。”
呂出乍然一驚。
盛誌光隻微微一笑:“明白了?如果你能到敵區為革命工作的話,你的舊經曆,你的舊軍人舊社會關係,還有你的西安綏署報務員的身份,其時正是你踏上新征途去的、無人能夠取代的最大優勢!”
說到這裏,他激動地一撐桌子,站起來:
“呂出同學,你接受我的建議嗎?”
......
呂出一夜未睡。
這是1947年7月,從跟隨高樹勳起義到這時,他已經在解放區生活了將近兩年。再過幾個月,他就二十一歲了。這時,他麵臨了一次人生最困難也是最傷感的抉擇。西安對他來說是虎狼之地,他是被胡宗南部通訊營電報通緝抓捕的逃兵,他回去,生死難料。那個對他懷著深仇大恨的柴營長,那些成了他死對頭的連營台長們;他回去,最簡單的一個結果,就是被送上軍事法庭。
“首長我開小差……回去有困難。”
盛誌光不急,勝券在握:
“你再想想。”
警衛員端來一碗紅燒肉,兩碗白花花的大米飯,肉香、米香撲鼻誘人。到解放區的所有日子,這是頓從未吃到口的上等飯菜。呂出此後一生也未能忘記過這頓飯。但他卻象個被慈母遺棄的孩子,悲戚地吃不下飯。
大規模的戰爭即將爆發,而他們也到了畢業前夕。實行戰略轉移的動員在軍政大學裏大會小會地開始進行,同學們也都在興高采烈地表決心做準備,準備著跟隨劉鄧大軍馳騁疆場在解放戰爭戰略反攻的偉大時刻一展身手。呂出這時候卻被叫到校政治部見了盛誌光,盛誌光“分配”他去的卻是他最不想回去的敵區。他不想離開解放區,不想離開劉鄧大軍,不想脫下灰軍裝摘下五角星,他不想。可是,現在他不想離開也得離開,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
夜裏,他難過得掉了兩次眼淚。
一夜床板嘎吱吱呻吟。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呂出紅腫著一夜未曾合眼的眼睛踱出了房門。盛誌光就在院子裏散步。他象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似的,衝著呂出微微一笑:“睡得怎樣?”
“不怎樣。”呂出回答,明顯地不愉快。
盛誌光還是微微一笑。他知道心高氣盛的小夥子心裏賭了口氣,他非想幹出名堂,非想轟轟烈烈一番,這從小夥子臉上的倔強,痛苦中又流露出的不甘不屈的神態中可以看出來。呂出整個神態象個趵蹶子的小馬駒,這大概也正是盛誌光期盼的談話效果。
兩人吃了頓早飯,接著進行實質性的各項準備,包括編造假經曆,作為川軍的哪支部隊在哪兒被俘等等,末了,呂出填寫了晉冀魯豫軍區《情工人員派出表》。在附言中,他特別寫上了自己最後的願望:“如果有一天,我犧牲了或不在了人世,希望你們能夠承認我是一個革命者。”
寫這句話,呂出覺得他是寫下了自己的遺囑。一個二十歲青年的遺囑。返回西安,要經過四個省的長途跋涉,而且戰爭狼煙滾滾,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一個偶然事件都可能剝奪掉他的生命。也許回不到西安,也許就在某個荒山野嶺,也許在封鎖線上,也許在雙方混戰的遊擊區……一個誰也不知道身份的陌生青年永遠躺倒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戰場上的屍體有人掩埋有人登記,至少數年以後有人會通知他的親人們,沒有人掩埋沒有人登記的是呂出這樣的被派出,除非能回到西安,否則他將是無名氏和無名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