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傍晚,當外婆騎馬從廠子裏匆匆趕到沙洲壩,叩響他那間小屋的門時,外公還正坐在桌前,伏身埋頭,專心致誌地握著鐵筆“咯咯嘰嘰”地刻鋼板呢。
對於外婆的到來,外公感到意外和驚訝,因為平時總是他在星期天去廠子裏看望她和女兒的,今天,她怎麼急匆匆……況且,她還挺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外婆已是第二次懷孕。她要他到屋外去說話。
他們並肩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初秋的風帶著稻穀的芳香,涼爽宜人;夕陽在落山的最後一刻大放奇彩,給金秋的田野鍍上一層紅燦燦的光霞,像是要在這一刻著意將南國的田園風光渲染一番……
外婆久久沒有開聲,她不忍心……她多想就這樣默默地走下去,因為、因為這也許是最後一次……
但她終於不得不開口告訴他:她是來向他告別的。廠裏已接到隨中央紅軍轉移的命令,並開了動員會,決定了哪些人跟大部隊走,哪些人留下。她因為重孕在身,行動不便,已決定留在蘇區,堅持鬥爭。
直到這時,外公才知道了長征的消息。外公的心倏地像鐵砣般沉了下去,變得萬分沉重。他想到,紅軍大部隊走後,國民黨軍隊必定要掃蕩清鄉,血洗革命根據地。地主會回來組織武裝,黨內也難保不出現叛徒,留下來的人的安全是沒有保障的。況且她很快就要分娩——在哪裏分娩、生下的孩子怎麼辦?還有未滿三歲的女兒也無法帶在身邊了,該怎樣安置?……他想到這些,聲音沙啞地對外婆說:“義貞呀,你的處境將是非常非常困難呀!”
外婆,真是一位剛強的女性,在危難關頭卻沒有一句泄氣的話,反倒來安慰外公:“不用為我擔心。留下的還有一批女同誌,有困難大家都會互相幫忙的。這裏的群眾很可靠,我與他們的關係也很好。我也已想好了托養女兒葉坪的辦法。懷著的孩子出生後,我也會安置妥當,你就放心隨部隊去吧!”
她說完這些,又要匆匆趕回廠裏去。他想留她吃頓晚飯,但她沒有時間,大轉移在即,廠裏有大量的事情等待她處理。
他扶她上了馬背,但抓住韁繩的手卻久久沒有鬆開。他與她相對凝眸,千言萬語在心頭湧動……啊,這一別,還能有重逢之時嗎?
她最後留給他的依然是沉著平靜的神態——她把一切危險和困難都擔當起來了,不想讓親人為自己擔憂。道一聲“珍重”,她揮起了馬鞭……
“揮手從茲去”,他們婚後五年中的這第四次分別,竟成了永訣!
大部隊走後,外婆將三歲的女兒交給廠裏的管理員張德萬,委托他將孩子帶到瑞金以外的鄉村去找可靠人家寄養。臨行前,她將舊衣服拆了,為女兒趕製出幾件可在不同年齡階段穿的小棉衣。骨肉分離的時候來臨,外婆柔腸寸斷,望著張德萬背著孩子遠去的身影,禁不住淚如泉湧。片刻後,卻又咬緊嘴唇,擦幹眼淚,跟上了留下來的人們組成的隊伍。
起初,外婆被安排在中華蘇維埃政府臨時中央辦事處工作。不久,把持蘇區的王明“左”傾路線的當權者,繼續推行宗派主義的幹部路線,又無辜開除了她的黨籍。她含冤忍辱,繼續默默地工作,表現出一個共產黨人對革命的赤膽忠心。
11月初,外婆隨同派往閩西擔任福建省委秘書長的毛澤覃、賀怡夫婦以及周月林、王淑振等人,從瑞金轉移到長汀,一起在福建省委工作。
敵人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形勢變得更加惡劣。由於福建省委領導人對形勢判斷的錯誤,致使有限的革命力量在敵人瘋狂的“圍剿”麵前,不能進行有效的抵抗。根據地越來越小,人員越來越少。福建省委和省蘇維埃政府、省軍區隻好實行精簡。在人手緊張的情況下,外婆拖著笨重的身子,還投入到搶救紅軍傷病員的工作中去,以忘我的精神堅持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