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那些日子,恰正是北京秋天裏少有的好天氣。
說來,霜降以後的北國,確實不似南方的秋天,於小風習習、絲雨細細之中,漸漸地由燠熱演繹出溫潤;而是刀砍斧切似的,一夜之間,說聲冷,就滿世界裏到處都充斥了冷的概念——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冷,最難受的就是呆在屋子裏,稍稍坐上10分鍾,寒意就能沁入骨髓,令你周身寒徹之後,產生一種永難忘懷的懼怕。這種日子裏,別說讀書寫作會大受影響,就是人的心情也要被打上折扣的。可是今年據說是閏八月的緣故,深秋不寒,已到11月下旬了,太陽依然葆有暖人的熱度,樹上的綠葉也隻是皴染上一個窄窄的金邊。天氣預報的溫度競和江南一樣高低,令喜熱懼冷的北京人打從心裏舒坦。逢上高天藍澈、光金亮的日子,我也會覺得情緒大振,工作效率會比陰寒天高出九十多倍。
所以,我絕口對女神說不信。與其說是不信,莫如說是不願意,不希望,不接受,或者幹脆就是懼怕。可是神威嚴地說:“人算不如天算。”
我定睛細看,不由得一機靈——我的天,你道這位神是誰?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簡.愛小姐,整個兒英國曆史上最有個性的女人。我還記得自己的少女時代,曾經整整被她點燃了八百年!
我嚇壞了,可是又不甘心,訕訕說:“那我和您打個賭吧?”簡小姐“噗嗤”一聲笑了,然後十分沉著地說:“那好吧,你趁(“趁”北方土話,“擁有”的意思)什麼?可以全押上。”
我揪著太陽穴,使勁兒地想了大半天。可惜我真的是一貧如洗,不趁什麼金山銀海,隻守著一個精神的家園,一天到晚苦苦徘徊其中,自己跟自己較著勁兒。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最後一咬牙,從牙縫裏擠出14個字:“要、是、我、輸、了,下、輩、子、還、叫、我、做、女、人!”
真是找死!是不是?
我哆哆嗦嗦出了家門。一路上心懸著天機,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鬼鬼祟祟地老想往天上斜。
還好,我覺得起碼太陽還正常,像往日一樣一寸一寸地升高著,顏色也還是金黃的。不過再仔細往地麵上偵察,不由得心驚肉跳了一大下:街上好像是有點怪異?馬路上的人比平時多了七千倍,而且全是披肩發,全描著眉毛,畫著青,擦著旨,塗著口紅,穿著裙子。明明沒看見誰在開口講話,可是空氣中老是傳來“嗡嗡,嗡嗡”的聲音,就是幾千人幾萬人同時在說話的那種聲音,力量大得很。
於是我囑咐自己加點心。
進了辦公室,一眼就看見我那張紅色的辦公桌上,擱著一封黑色的來信。素不相識的讀者,劈頭第一句便是:
“竟想不到一個女人會有這樣高尚的境界。”
這是什麼意思?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兒來,趕緊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沒人注意,就捂住嘴巴往下看。通篇倒全是頌揚的話,原來,是他讀了我的一篇散文叫作《女人不會哭》的之後,引發了知音難覓又終於覓到、不寫封信表達出來就難耐激情的一腔感慨。說實在的,這封信很打動了我,頓時使我淚水六萬丈,有一種士為知己者寫的知遇之喜。可是反複推敲這第一句話,又總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出來:
“女人怎麼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再偉大不過的奇談怪論!而更荒謬的,它竟是以真心實意的讚美為魚雁,走了許多路因而是經曆了許多磨難,才千裏迢迢來到我麵前的。我一時思接千載,懸想聯連,一個沒忍住,扭頭將信遞給我的“搭檔”君。
君乃風度翩翩一學士。有高等學曆,有書香門第的教養,還有青春的新銳感覺,很棒的一個小夥子,算是人尖子裏麵的人尖兒。可是他看了信之後,狡黠地一笑,不表態。隻用一根長長的手指頭,像敲打著靈魂一樣,敲著桌上的報紙說:“女孩兒可千萬不能讀博士。”我問:“怎麼啦?”
他大刺刺地說:“讀成了不也就變成傻子啦。”“哎呦”
那張報紙上刊登著“中國女博士”專版,介紹了幾位傑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挺漂亮的女孩兒,秀外慧中,顯得又聰明又活潑又可愛,可是君竟口出這樣的胡言亂語,令我大為驚詫。又一陣悲哀襲上心頭:連這麼年輕這麼優秀的知識分子,也還是這麼忠心這麼不二地追隨著孔老二先生,可見中國女性的前進之路,還有多少陷井、斷層、沼澤、埋伏和大地震在等著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