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明知秦為仇敵之國,而慨然請往以求醫,可謂忠義之士。至以大義責秦桓,言詞正大而明晰。卒以得請,則又其才之過人也。
晉臣因主君之疾,欲覓高醫,不憚宛轉於仇敵之國,以求致之,具見忠義之甚。高醫至而疾果不可為,斯可委之於數矣。然亦必醫者之言,果能真知確見,斯臣子之心可以無憾也。今人自既不能知醫,於君父有疾,又不慎加選擇,乃聽之庸醫之手,輕者加重,重者致危,乃委之於命數為不可救,可悲可歎。
晉、楚講和,自是大事。子側楚之司馬,亦是大臣,子重乃不使之與議,亦有不是。但南北構兵,生民塗炭久矣,幸而講和,非獨兩國生民之福,其關係於天下者甚大。己不與議,縱為無功,獨不享其利乎?子側乃以爭功之故,逞嫉妒之心,背盟而構難,其罪大矣!後卒以鄢陵之役,兵敗自縊,雖出子重報怨之心,然楚子止之而不及,則亦有天道存於其間也。
鄢陵之役,士燮不欲勝楚,以為外寧必有內憂,固是老成之見。然以事勢而論,卻不盡然。楚人曆稱強橫,中國久苦其憑陵。雖以齊桓之賢,謀之數十年而竟不能製,幸有城濮一戰,始挫其鋒,中國得以稍安。然其心固未嚐一日相忘也,及晉師敗必阝之後,楚之肆橫如故矣。中國之能與楚抗者,惟晉而已,若又讓之,則楚人必將更進而無已。諸侯見晉之不能庇己,亦將離心,是未必能有儆於君心,而已先失累世經營之伯業,未可以為良圖也。況不賢之君雖有外懼,亦豈足以正其邪心乎?與其內外俱敗,又不如且圖攘外,徐思安內。至外已攘,而無安內之策,則自是執政之不善為謀,豈可以攘外為過耶?
話說晉景公被蓬頭大鬼所擊,口吐鮮血,悶倒在地。內侍扶入內寢,良久方醒。群臣皆不樂而散。景公遂病不能起,左右或言:“桑門大巫(巫者居於桑門。)能白日見鬼,(與鬼為鄰,自然活得不久。)盍往召之?”桑門大巫奉晉侯之召,甫之寢門,便言:“有鬼!”景公問:“鬼狀何如?”大巫對曰:“蓬頭披發,身長丈餘,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曰:“巫言與寡人所見正合,言寡人枉殺其子孫,不知此何鬼也?”大巫曰:“先世有功之臣,其子孫被禍最慘者是也。”景公愕然曰:“莫非趙氏之祖乎?”屠岸賈在旁,(大鬼卻不打他,卻是何故?)即奏曰:“巫者乃趙氏門客,故借端為趙氏訟冤,吾君不可聽信。”(便該問他:據你說來,卻是何鬼?)景公嘿然良久,又問曰:“鬼可禳否?”大巫曰:“怒甚,禳之無益。”景公曰:“然則寡人大限何如?”大巫曰:“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疾不能嚐新麥也。”(隻說見鬼罷了,斷他死期則甚?)屠岸賈曰:“麥熟隻在月內,君雖病,精神猶旺,何至如此?若主公得嚐新麥,汝當死罪!”不由景公發落,叱之使出。大巫去後,景公病愈深。晉國醫生入視,不識其症,不敢下藥。(不識其症,便不敢下藥,還算好醫生。今日醫生,隻圖騙人家幾分銀子,滿口亂嚼者多矣,吾安得不思古人?)
大夫魏钅奇之子魏相言於眾曰:“吾聞秦有名醫二人:高和、高緩,得傳授於扁鵲,能達陰陽之理,善攻內外之症,見為秦國太醫,(不知此二人招牌上有“扁鵲師傳及太醫院”字樣否?可笑。)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盍往請之?”眾曰:“秦乃吾之仇國,豈肯遣良醫以救吾君哉?”魏相又曰:“恤患分災,鄰國之美事。某雖不才,願掉三寸之舌,必得名醫來晉。”眾曰:“如此,則舉朝皆拜子之賜矣。”
魏相即日束裝,馳軺車,星夜往秦。秦桓公問其來意,魏相奏曰:“寡君不幸而沾狂病,聞上國有良醫和、緩,有起死回生之術,臣特來敦請,以救寡君。”桓公曰:“晉國無理,屢敗我兵。吾國雖有良醫,豈救汝君哉?”魏相正色曰:“明公之言差矣!夫秦、晉比鄰之國,故我獻公與爾穆公結婚定好,世世相親。爾穆公始納惠公,複有韓原之來戰;繼納文公,又有汜南之背盟。(圍鄭之役,秦軍汜南,從燭武之說,背晉先歸。)不終其好,皆爾為之。文公即世,穆公又過聽孟明,欺我襄公之幼弱,師出崤山,襲我屬國,自取敗衄。我獲三帥,赦而不誅,旋違誓言,奪我王宮。靈康之世,我一侵崇,爾即伐晉。及我景公問罪於齊,明公又遣杜回興救齊之師。敗不知懲,勝不知止,棄好尋仇,莫不由秦。明公試思,晉犯秦乎?秦犯晉乎?今寡君有負茲(茲,蓐也。諸侯有病稱負茲。)之憂,欲借針砭於高鄰,諸臣皆曰:‘秦絕我甚,必不許。’臣曰:‘不然。秦君屢舉不當,安知不悔於厥心?此行也,將假國手以修先君之舊好。’明公若不許,則諸臣之料秦者中矣。(說人先已料之,是說中人之法。)夫鄰有恤患之誼,而明公廢之;醫有活人之心,而明公背之,竊為明公不取也。”(又以道理責之,是說中人之法。)秦桓公見魏相言辭慷慨,分剖詳明,不覺起敬曰:“大夫以正見責寡人,敢不聽教!”即詔太醫高緩往晉。魏相謝恩,遂與高緩同出雍州,星夜望新絳而來。有詩為證:婚媾於今作寇仇,幸災樂禍是良謀。若非魏相瀾翻舌,安得名醫到絳州?
時晉景公病甚危篤,日夜望秦醫不至。忽夢有二豎子從己鼻中跳出,一豎曰:“秦高緩乃當世之名醫,彼若至,用藥,我等必然被傷,何以避之?”又一豎子曰:“若躲在肓(音荒)之上,(肓,膈也。)膏之下,(膏,心也。)彼能奈我何哉?”須臾,景公大叫心膈間疼痛,坐臥不安。少頃,魏相引高緩至。入宮診脈畢,緩曰:“此病不可為矣!”景公曰:“何故?”緩對曰:“此病居肓之上,膏之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針達,即使用藥之力,亦不能及。此殆天命也。”(古之名醫使鬼怕,今之名醫則怕鬼,殊可笑也。一友曰:“今人亦有強似古人處,能使鬼怕而不怕鬼。”問之,答曰:“服藥而死,做鬼自然還怕,若放心大膽用藥,醫死人豈非不怕鬼乎?”一笑。)景公歎曰:“所言正合吾夢,真良醫矣!”(真名醫,言能合夢,時下名醫,則其言乃在夢中耳。)厚其餞送之禮,遣歸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