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愛會長大(6)(1 / 3)

陳程通常是每晚十點左右打電話給她。開頭第一句便是——“請問是上海的親親老婆嗎?”,她回道“請問是北京的親親老公嗎?”對暗號似的。說來也怪,這些肉麻的話,兩人麵對麵時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可隔著條電話線,尺度便似放寬許多,張嘴便來。他道,我好想你。她道,我也想你。他道,我想你想得都快要變成神經病了。她道,我想你想得眼淚嗒嗒滴。他道,你什麼時候來看我?她道,我也想來啊,可我要上班,沒時間。他道,那你親我一下。她在話筒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唔——嗒!”——此刻倘有第三個人在場,隻怕是要立刻吐出來的。可當事人便是有這耐性與胃口,硬是能把些無聊的廢話說上個把小時,樂此不疲。這便是男女間的有趣之處了。恨起來連殺了他的心都有,可愛起來又是癡癡醉醉的。董珍珠從小是最討厭語文的了,可中秋節那晚,居然看著窗外的圓月,對著電話道——“你往天上看,你眼裏的月亮,也就是我眼裏的月亮,不管我們隔得再遠,月亮隻有一個,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詩情畫意到了何等境地。她生日那天,陳程專門從北京寄了快遞給她,一大捧玫瑰,還有一個斯華洛世奇的水晶鏈墜。她給自己慶祝,在家裏煎了兩份牛排,麵對麵擺了兩副刀叉,作成兩人同吃的模樣。吃完自己這份,打電話問他,我把你那份吃了好嗎?他道,好啊,麻煩你。她便又吃了一份——過家家似的。董父聽說後,直呼兩人有病,又說隻有清明祭祖才這樣搞,胡鬧嘛。

她問他,那邊好不好。他道,別的都還可以,就是一條——不能“做功課”,很苦惱。她道,你就當這一年是當和尚。他道,不行,受不了。兩人便在電話裏說些夫妻間的悄悄話,平常沒說過的,或是羞於說的,現在一句句地冒出來,想象力豐富的很,聲情並茂的。越說膽子越大,越說越放肆,漸漸的,又越說越輕,越說越難為情,到後來臉都紅了。她道,搞得不像明媒正娶,倒像偷情的了。他道,像狗男女。她道,就是。

董珍珠每個禮拜都去婆家一趟。本來陳程在的時候,也沒走得這麼勤,是蘇麗娟說的——越是陳程不在,越是要常去看看,這是做人的道理。陳母見到她,照例是先問陳程在那邊的情況,吃得好不好,住得慣不慣,工作忙不忙,身體好不好。她一一回答。她勸過陳程,隔三岔五打個電話給他媽媽,省得老人家老是纏著她問。陳程說電話費太貴,打給老婆還行,其他人就舍不得了。她曉得這話是哄她開心,但還是挺得意,想他平常跟媽媽再親又有什麼用,關鍵時候還是老婆第一。又想將來一定要生女兒,兒子都是沒良心,靠不住。

陳母也會勸她注意身體,但說著說著,又說到兒子身上。自然而然地。她常說陳程小時候的事,說他剛出生時才五斤不到,瘦得像個小老鼠,所以後來一直給他補營養,補過頭了,就成了現在這副胖乎乎的模樣。董珍珠說,他胖嗎,我覺得還好啊。陳母笑道,是胖了一點,他胃口好,能吃,管都管不住。董珍珠道,能吃是福,我爸老讓我多吃,說我太瘦了,可我就是太挑食,整天啃那些雞爪子鴨脖子,沒營養——姆媽,說句老實話,我覺得你挺厲害的,一個人把陳程帶大,什麼事都料理得妥妥當當的,我要向你學習。——董珍珠覺得,這樣閑話家常,好像也不錯。婆婆媽媽的,真的像兩個女人在聊天了。雞啄米似的,篤篤篤,一句又一句,有些逢迎,又有些誇張,討老人家的喜歡。兩人一塊兒剝毛豆。各人麵前放個碗。她才剝了小半碗,陳母那邊已是滿滿一碗了。她泄氣地說,姆媽,你看我這麼慢。陳母笑著說,慢就慢點吧,又不趕著燒。她說著,又拿小指頭挑起董珍珠前額一根劉海,捋向耳後,“你才多大啊,小姑娘呢,嫩芽兒,一掐一股水。”她說這話時,語氣裏是有些感慨的,抑製不住的。董珍珠也朝她看,眼角的魚尾紋一道一道,像讀書時拿刀片在課桌上刻的劃痕,都那麼深了。那一刻,董珍珠忽然意識到,她也是個老人,跟自己父親差不多,都是辛苦了一輩子,到了羅裏羅嗦的年紀。董珍珠想到這層,有些心酸,又有些憐惜。她不曉得自己原來是這麼多愁善感的人,都像林妹妹了。

陳母胃炎發作那晚,著實嚇了董珍珠一跳。已是晚上十二點多了,電話鈴一下子響起來,她還當是陳程,拿起電話,聽到裏麵虛弱的聲音:珍珠——珍珠——。她忙不迭地穿衣服起床,一邊往外趕一邊打“120”。到了那裏,救護車也到了。送到人民醫院,一通檢查下來,天都蒙蒙亮了。診斷為急性胃炎。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可病房緊張得很,一時根本塞不進去。她想到了尚青青。給她打電話時,董珍珠都有些結巴了。電話那頭沒多說什麼,丟下一句“我試試看”,便掛了。陳母是中午住進病房的。尚青青過來看過一次,陳母說了些感謝的話,她很客氣,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跟我說”。董珍珠送她出來,在走廊裏說了聲“謝謝”。她麵無表情地道,不用謝,反正我也不是為了你。董珍珠忍著氣,道,那也要謝謝的,麻煩你了。她沒多說,徑直走了。

陳母叮囑她,千萬別跟陳程說,“也沒什麼大病,免得他在那邊不安心。”董珍珠答應了。她回家拿了些日用品,又煮了些白粥,原本還要燒些小菜的,想自己手藝太差,別讓病人吃反了胃,倒不好了。打了個電話回娘家,說了這邊的事。董父立刻說要來看親家母,她道,才剛睡下,別吵了病人。到了黃昏時候,董父和蘇麗娟雙雙到了醫院,帶了剛燉好的鴿子湯,“沒放油,清淡的很,親家母吃吃看。”蘇麗娟對陳母道,有啥需要的,就讓珍珠告訴我們。陳母道,謝謝謝謝。蘇麗娟道,不要客氣,都是一家人,應該的。董珍珠泡了兩杯茶過來。董父說,你不要管我們,好好照顧姆媽。陳母道,珍珠忙到現在都沒停過呢,陳程不在,也辛苦她了。

董珍珠送他們出來。董父朝女兒看,道,小姑娘,長大了嘛。董珍珠嗤的一聲。董父又道,像個人了。董珍珠哎喲一聲,道,爸爸幫幫忙,什麼話嘛。董父笑起來,在女兒頭上一拍,道,也讓你嚐嚐服侍人的味道,你以為你生出來就會自己刷牙洗臉上廁所啊?董珍珠對蘇麗娟道,阿姨,我老早說了,爸爸每次看到我吃苦頭,都興奮得不得了,好像我不是他親生的。蘇麗娟道,你爸爸嘴上跟你開玩笑,心裏不曉得多心疼女兒。董珍珠撇嘴道,心疼也沒啥好心疼的,又不是什麼大毛病,不用端屎端尿。董父道,這次是給你練習,將來總有要你端屎端尿的一天,你自己的小孩,還有我們這幾個老的,忙的事情多著呢——你以為做人那麼輕鬆啊。珍珠我跟你講,做人到底不是過家家,煩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