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神色一窒,又道:“所以,還要能臣,節製帝權。”
“能臣?”宋青書聞言卻是一聲冷笑,“熙寧變法,王相公當真是亂臣賊子?一旦為官做宰,名下便有千頃良田,這也是能臣嗎?我若是徽宗皇帝,既然政令不通,臣子不忠,百姓又離得太遠,當這皇帝不如一個傀儡,自然也要想盡辦法尋歡作樂。我若不痛快,誰也別想痛快!”
宋青書這般所言當真是匪夷所思荒唐非常,可不知為何宋濂竟半個字都無法反駁。耳邊隻聽得他又道:“曆朝曆代開國皇帝皆以兵事起家,誰不知道要強兵方能坐穩皇位?唐時出將入相強枝弱幹,是以藩鎮坐大安史之亂,唐玄宗倉惶出逃百姓卻隻能等死。太/祖皇帝謹記教訓強幹弱枝,宋朝三百年江山社稷冗官冗兵,生生拖垮了百姓。蒙古人一至,千萬大軍望風而逃,這也是強兵之道?……宋先生,張養浩的詩做得好!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作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宋青書話音方落,宋濂竟放聲大哭,忽然向宋青書跪下道:“宋少俠,你既然什麼都明白,他日定能是一代繼往開來的明君聖主!宋少俠你出身草莽卻心懷天下,以武當如今的氣象,再進一步易如反掌。你可記得楊維楨的愛女?你當老夫當真有那閑情逸致為你一個晚輩做冰人?那楊家女飽讀詩書文采風流,其父一篇正統辯名動九州,有了她你才能收天下士子之心!你才能坐穩了那個皇位!宋少俠,請以天下百姓為重!”說罷,他便要行大禮參拜。
宋青書卻不要他拜,雙手扶住他的手臂將其死死架住。“宋先生,縱然我來為帝,我是明君,如何保證我的子孫後代還是明君?你是能臣,又如何保證與你同朝為官的不是安祿山、蔡京、秦檜之流?”他長歎一聲,望著宋濂緩緩言道,“宋先生對青書寄予厚望,青書豈能不懂?宋先生以為青書身負天下之望,當此亂世之時當再進一步。然宋先生可知,這一步,如臨深淵!”
宋濂再無話可說,隻不住落淚道:“我隻望你能早日明白身負重任,不想你已看地這般透徹……這千百年來王朝輪回的宿命,隻是如此,不過如此!”說罷,但見他的身體搖搖欲墜目光無力渙散,竟生生噴出口血來。
“宋先生!”宋青書見狀登時大叫一聲,急忙將他扶住。
宋遠橋同時閃身至宋濂身邊,一掌抵在他背心,將一身渾厚內力緩緩注入他體內。宋濂是海內大儒飽讀詩書,宋青書的疑惑,他如何不明?隻是縱然他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對這困境依然無能化解。隻能如縮頭烏龜一般,一遍遍地勸著自己,隻要仔細再仔細,好好選個明君盡心輔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或許便能改變這種情況。哪知縱然是宋青書這位他看中的明君,原來也不信他的幻想竟會成真。宋濂雖說激動吐血,可卻並無性命之憂。有宋遠橋相助,不多時他的氣色便已好轉,隻見他拉著宋青書的手含淚言道:“宋少俠,老夫不逼你。隻是我天下百姓苦難深重,求宋少俠救上一救……”
宋青書不知所措地望向宋遠橋,宋遠橋雖說雙眼泛紅,此時卻是滿麵驕傲與欣慰,輕聲言道:“青書,你沒有做錯!無論你要做什麼,爹爹都會支持你!”
他話音未落,武當諸俠同時圍了上來,向宋青書同聲言道:“青書,你長大了!放手去做罷!”說罷,他們彼此緊握雙手,放聲大笑起來。
“謝爹爹!”宋青書向宋遠橋微微點頭,轉身一掀衣袍,鄭重其事地跪倒在了張三豐的麵前,一字一頓地言道,“太師父,我不願做皇帝!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這世上,殺人的英雄太多了。雖說亂世人命不值錢,亂世飄萍,猶若草芥,但再怎麼不值錢,也畢竟不是草。青書,隻想救人,救得一個是一個,粉身碎骨亦無所惜!”
自宋青書與宋濂問答起,莫聲穀便一直牢牢地看著他,雙目一瞬不瞬。此時聽他這般所言,他的雙眼霍然睜大,心中仿佛有股熱流在胸臆間蠢蠢欲動,隨時都能噴湧而出。半晌之後,他又了然於心地一聲長歎。是的!莫聲穀,正如你自己想的那般,你無恥、下流,禽獸不如!他不禁死死地閉上雙眼,別過臉去,再不敢麵前那個清朗湛然的身影一眼。可不知為何,他的心中卻仍有一個聲音輕冷而寂靜地緩緩言道:是的,我陷進去了!可我絕不後悔!
宋青書此言一出,張三豐不禁仰天長歎老淚縱橫。何謂俠何謂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義所應為,萬死不辭。他的徒孫已然盡得深意,他是再無遺恨!他起身走下位置,伸手將宋青書扶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方沉聲言道:“青書,照你想的,去做罷!”他滿意地拍拍宋青書的肩頭,又轉向了張無忌。“無忌孩兒,如今元廷節節敗退,有朝一日咱們漢人當家作主,最有可能問鼎帝位的便是你。到那時,希望你不要忘了你宋師兄與宋先生的一番對答。”
張無忌聞言不禁微微一笑,隻朗聲道:“宋師兄要行仁義救人,無忌卻是鐵了心要行王道殺人。然而,太師父,無忌亦不想當皇帝!”張無忌此言一出,人皆嘩然。明教義軍征戰天下,眾人皆知能與張無忌一較長短的便唯有宋青書,唯有武當義軍。如今宋青書不信帝製不願為帝,怎麼這張無忌竟也不想稱帝?隻見張無忌緩緩環視這殿上一周,誠摯道,“宋師兄與宋先生大才,既知這帝製弊端不願為帝,無忌怎會不明白?列位難道不曾想過,既然這帝製並非治世良方,又為何還要再行帝製?為何要以一家一姓之盛衰決定天下之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