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睡下了?”
“是。”
我聽到聲響,慌忙將身子往藏簪子處挪了挪裝睡。他走近屋子更完衣,摒退了所有丫鬟,掀開簾子就倚上床來。
“睡了?”他輕輕扳過我的背,好讓我麵對著他。
“嗯。”我含糊應著,努力裝出睡得迷糊的樣子,手心裏卻全都是汗。
他定定看著我,許久沒有動。我心裏有些怵,卻不好睜眼看他,隻能猶自裝睡。過了一會兒,他撫了撫我額角的頭發,聲音低低地道:“阿罌,你恨我嗎?”
我微睜開眼,卻沒有看他:“怎麼會,你別多想。”
他指尖觸上我的右眼,溫度冰涼:“可是,大夫說你的眼睛可能無法恢複如常了。”
我往被子裏縮了縮,半張臉藏進被子裏,深吸口氣道:“沒關係。”
“阿罌,”他又道,“我很後悔。後悔一開始就該堅決地帶你走,不給你猶豫、任性的機會,這樣的話,也就不會牽出後麵那許多的事情……”
“沒關係。”我打斷他的話,不想再聽。
他湊過身來,伸手摟住我:“阿罌,那日許你之約我實現了,我隻用了一年,就給了你這許多富貴榮華……”
我終於聽不下去,撫開他的手,翻身背對著他:“我從不記得你我有這樣的約定。”
他沉默良久,突然道:“我舅本是北國皖縣衙府師爺,在皖縣小有名氣。我爹死的早,娘便帶著我投靠了舅舅。雖說是親戚,但白吃白喝總是遭人恨的,於是我娘便甘願做了幫傭,每日端茶送水做著落魄事,自己受氣受累,卻從不讓我幫忙,隻叫我好好讀書。我從那時起就明白,娘把這輩子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於是從那時起,我便發奮努力。白天同齡孩子玩耍的時候,我在讀書;夜晚他們都在睡覺的時候,我還在讀書……理所當然的,我的學業越來越出眾,我以為我們的處境會因此有所改善,卻不曾想周遭的人竟開始拿我和舅舅兒子作起比較來,久而久之,舅舅一家越發看我們母子不順眼,不但常常對娘百般刁難,對我更是變著法兒的欺負。隻要是我想要的,他們就要搶了去;我不想要的,他們卻偏要扣到我頭上來。娘為了繼續讓我上學,忍氣吞聲,到後來,竟發展到哪怕是我辛苦努力才得來的東西,隻要是舅舅兒子想要的,她都會點頭哈腰地從我手裏拿過奉給他。就這樣,我憋著一口氣忍到鄉試,本以為考上了就能解脫,卻不曾想舅舅為了讓自己兒子上位,居然疏通了所有關係,要我娘命我棄考舉人,讓他兒子替補上來。我本以為我娘會拒絕,卻不料她為了不被驅趕出府,竟真的要我放棄。哼~我還記得那天她對我說,人鬥不過權勢、鬥不過天。我聽完,卻隻想笑啊——既然鬥不過,為何還要讓我寒窗苦讀十餘載;既然要放棄,為何還讓我白白浪費了這許多光陰!我突然覺得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工具,而他們都是利用我、擺布我、拋棄我的人,不管他們是好是壞,他們終歸隻是按著自己的想法行事,卻從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我不甘心。於是我離開了他們,參了軍。我決定為自己而活,我發誓要出人頭地,有朝一日好回到他們麵前,叫他們也淪為我的工具!”
他越說越激昂,透露著年少積攢的莫不去的恨意。我開始有些理解,明白他為何如此看重功名。
他又道:“後來,我隨著北軍四處征戰,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並不好過,每一步的前進都是拿命在拚。我看著兄弟們一個個倒下,突然懼怕了生死、明白了人生的意義。於是我決定回去找我娘,卻在要走的當口收到了一封家信,信上說,我娘去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無邊的寂寞。”
他說到這裏哽咽了聲音,而我也濕了眼眶:他既然明白那種痛苦,為何還要讓我也來承受?難道相愛一場,就必須以這樣的方式同甘共苦麼?
我拽著被子,捏緊了拳頭。
“沒想到後來,上天竟讓我遇見了你。”他溫柔了聲音,接著道,“我本已灰了心,打算把自己的一條命隨意丟在戰場上,卻沒想穿越槍林彈雨,竟遇見了你。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我就在想,你就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意義,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於是我不惜瞞你、騙你,為的隻是要和你在一起!可是……可是我沒想到……”
我咬緊被角,淚水濕了枕巾。
“阿罌,”他試探著、小心地把手撫上我的肩,“戰場上刀劍無眼,即時還擊已成為我的一種求生本能,那日我隻想逼你一起走,阿爹的事完全是無心失手……”
“夠了!!”我一聲怒吼,翻身壓在他身上,隨手抄起被褥下藏著的簪子抵住他的胸口,“阿爹的事是無心失手,那天水的事呢?!你屠殺天水上百條人命,也是無心失手嗎?!!”